当前日期:

目录

琅琊溪述
(唐)独孤及
陇西李幼卿,字长夫,以右庶子领滁州,而滁人之饥者粒,流者召乃至,无讼以听,故居多暇日,常寄傲此山之下,因凿石引泉,酾其流以为溪。溪左右建上下坊,作禅堂、琴台以环之,探异好古故也。按《图经》:晋元帝之居琅琊邸而为镇东也,尝游息是山,厥迹犹存。故长夫名溪曰琅琊,自赋八题于岸石,及亦状而述之。是岁大历六年,岁次辛亥,春三月丙午日。
述曰:自有此山,便有此泉,不浚不刊,几万斯年。造物遗功,若俟后贤。天钟灵奇,公润色之,疏为回溪,削成崇台。山不过十仞,意拟衡霍,溪不袤数丈,趣侔江海。知足则适,境不在大。怪石皑皑,涌湍潺潺,洞壑无底,云兴其间。仲春气至,万木华发,亘陵被坂,吐火喷雪。公登山乐,乐者毕同,无小无大,乘兴从公。公时举觞,酒酣气振,溪水为主,而身为宾,舍瑟咏歌,同风舞零。时时醉归,与夕鸟俱,明月满山,朱蟠徐驱。石门松风,声类笙竽。呜呼!人实弘道,物不自美。向微羊公,游汉之涘,岘山寂寞,千祀谁继?彼美新溪,维公嗣之,念兹疲人,公其记,后之聆清风而叹息者,挹我于泉乎而已。
(选自明万历《滁阳志》)
〔作者简介〕
独孤及(725—777年)字至之,唐代散文家。洛阳(今属河南省)人。历任太常博士,礼部员外郎,壕州、舒州、常州刺史。著作有《毗陵集》。
醉翁亭记
(宋)欧阳修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邪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让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螟,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莫(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清(亦作“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住,莫(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燕(宴)也。燕(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抄自琅琊山现存的苏轼书《醉翁亭记》碑刻,编者作了注释)
丰乐亭记
(宋)欧阳修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数百步之近。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刬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今滁介于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一遂书以名其亭云。
(抄自苏轼书《丰乐亭记》碑)
菱溪石记
(宋)欧阳修
菱溪之石有六,其四为人取去;其一差小而尤奇,亦藏民家,其最大者偃然僵卧于溪侧,以其难徒,故得独存,每岁寒霜落,水涸而石出。溪傍人见其可怪,往往祀以为神。
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唐会昌中,刺史李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西经黄道山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人,曰此溪是也。杨行密有淮南,淮人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傍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伪吴时贵将,与行密俱起合肥,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之所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矜富贵之佚欲而然耶?想其陂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
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傍者。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埋零落,至于子孙冺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览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
(选自《欧阳修全集》)
醒心亭记
(宋)曾巩
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欧阳公作州之二年,构亭日丰乐,自为记,以见其名之意。既又直丰乐之东几百步,得山之高,构亭曰醒心,使巩记之。
凡公与州之宾客者游焉,则必即丰乐以饮;或醉且劳矣,则必即醒心而望,以见夫群山之相环,云烟之相滋,旷野之无穷,草树众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故即其所以然而为名,取韩子退之北湖之诗云:噫,其可谓善取乐于山泉之间矣。虽然公之乐吾能言之。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天下之学者皆为材且良,夷狄鸟兽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乐也。一山之隅,一泉之傍,岂公乐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
若公之贤,韩子没数百年而始有之。今同游之宾客,尚未知公之难遇也。后百千年,有慕公之为人而览公之迹,思欲见之有不可及之叹,然后知公之难遇也,则凡同游于此者,其可不喜幸欤!而巩也又得以文辞讬名于公文之次,其又不喜且幸欤!
(选自明万历《滁阳志》)
琅琊山游记
(明)宋濂
洪武八年,十有一月壬子,皇上以皇太子暨诸王久处宫掖,无以发舒精神,命西幸中都,沿道校猎,以讲武事。濂实奉诏扈从。十有二月戊午,次滁州驿。濂进启曰:臣闻琅琊山在州西南十里,晋元帝潜龙之地。帝尝封琅邪王,山因以名,颇闻秀丽伟拔,为淮东奇观,愿一游焉,而未能也,敢请。皇太子欢然可之。即约四长史同行:秦王府则林伯恭;晋王府则朱伯贤;楚王府则朱伯清;靖江王府则赵伯友。遂自驿西南出,过平皋,约三里所望丰山,盘亘雄伟,出琅琊诸峰上。唐梁载言《十道志》又云丰亭山。山上有汉高祖祠,又有饮马池,世俗妄传汉高祖曾饮马于此。国朝以山麓为畜牧之场,别凿池饮马,仍揭以旧名。居人指云:山下有幽谷,地形低洼,四面皆山,其中有紫薇泉,宋欧阳公修所发。泉上十余步,即丰乐亭。直丰乐之东数百步,至山椒,即醒心亭。由亭曲转而西,入天宁寺。今皆废,唯凉烟白草而已。濂闻其语,为怅然者久之。
山东南有柏子潭,潭在深谷底,延袤亩余,色正深黑,即欧阳公赛龙处,上有五龙君祠。皇上初龙飞,屯兵于滁,会旱暵,亲挟雕弓,注矢于潭者三,约三日雨,如期果大雨。及御宝历为作栏循护潭,且新其庙。庙侧有时若亭,濂坐亭上,问潭侧双燕洞及其南白鸽洞,以肆穷览。人无知者,乃止。复西行,约三里所,有泉泻出于两山之间,分流而下,曰让泉,潺湲清澈,可鉴毛发。傍岸有亭,日渐入佳境,今亦废,唯四大字勒崖石间。淳熙中,郡守张商卿等题名尚存。沿溪而上,过薛老桥,入醉翁亭。亭久废,名人石刻颇伙,兵后焚炼为垩殆尽。亭后四贤堂,亦废。亭侧有玻璃泉,又名六一泉,石栏覆之,栏下压以巨石,中疏一窍通泉,径可五六寸,手掬饮之温。
是日天阴,雪花翩翩飘。伯清亟倡曰:雪作矣,不还将何为?濂游兴方浓,掉头去弗顾,其步若飞,历石径一里所至回马岭。伯友追而至,伯清继之。伯友曰:二客足力弱,不能从矣。二客伯贤、伯恭也。其谓回马岭者,建炎寇盗充斥,郡守向子及因山为寨,植东西二门,西曰太平,东乃回马也。岭之东有醴泉,又其东南有栲栳山。山之南有桃花洞,又南有丫头山,山之下有熙阳洞,皆未暇往。蛇行磬折黄矛白苇间,莽不知所之。宋熙宁初,僧崇定获佛舍利六百,垒石为四十九塔于道隅,累累如贯珠,塔虽废,幸有遗址可凭。
径行疑其路若穷,又复轩豁,盖峰回路转,九锁而至开化禅寺院,院在琅琊山最深处,惜乎山皆童而无蔚然深秀之趣。唐大历中,刺史李幼卿与僧法琛同建此院,即张文定公方平写二生经处。山门外有观音泉。入院皆瓦砾之区,唯新构屋三楹,间中施佛像。僧绍宁出速,坐方定,龙兴院僧德学,同太子赞善孟益、秦王伴读赵、吴王伴读王骥、楚王伴读陈子晟,闻濂入山,咸来会。晟云:太子正字桂彦良,憩六一泉上,亦足弱不能进,恐随二客归矣。
宁具饭,饭客。饭已,学引观庶子泉。泉出山罅中,乃幼卿所发,李阳冰所篆铭,铭已亡。张亿书三字碑,亦断裂卧泉下。石崖上多诸儒题名,陷石为一方,勒镌其中,自皇祐、淳熙、乾道以来皆有之,字或篆、或隶、或楷;或可辨,或不可辨。山之东西,在在皆然,不特此泉也。泉之南有白龙泉,祷雨多验。重行堂下,有明月溪。稍南有吴道子画观音及须菩提像刻石壁上,傍镌淮东部使者八八。舜臣《琅琊山记》颇不合文体,为之破颜一笑。又稍南,有华严池。由明月溪而上,入归云洞,访千佛塔遗址。过石屏路,俯窥大历井,井亦幼卿所凿。沿山腰陟摩陀岭,远望大江如练,钟阜若小青螺在游气冥茫中。岭下有琅琊洞,洞广两屋,中有一穴,深不可测,名人题识无异庶子泉。惧目夕,复不暇往焉。
自幼卿博求胜迹,凿石引泉以为溪,左右建上下坊,作禅室琴台,后人颇继其风。山中之亭几二十所,而日观、望月为尤胜。今荆榛弥望,虽遗迹亦无从求之,可叹哉。夫亭台废兴,乃物理之常,奚足深慨。所可慨者,世间奇山川如琅琊者,何限第以处于偏州下邑,无名胜士如幼卿者之,故潜伏而无闻焉。且幼卿固能使琅琊闻于一方,自非欧阳公之文,安足巳达于天下。或谓文辞无关于世,果定论耶?然公以道德师表一世,故人乐诵其文;不然,文虽工未必能久传也。传不传亦不足深论,独念当元季绎骚,窜伏荒土,朝不能谋夕,今得以厕迹朝班,出陪帝子巡幸,而琅琊之胜遂获穷探,岂非圣德广被,廓清海寓之所致耶。非惟濂等获沾化育生成之恩,而山中一泉一石亦免震惊之患,是宜播之声歌,以侈上赐游观云乎哉。因取《醉翁亭记》中语“风霜高洁,水落石出”字为韵,各赋一诗,授主僧绍广刻诸山石云。
(选自民国《琅琊山志》,参照明万历《滁阳志》、
《宋学士集·翰林别集》互校)
重建醉翁亭记
(明)杨士奇
永乐庚子冬,被召赴北京,过滁登琅琊山,问醉翁亭,但见寒芜荒址,惟“醉翁亭”、“二贤堂”六字隐隐岩石间。叹曰:此邦先贤之迹,弃不治如此,其政可知。太息。
去后六年,太仆寺卿天台赵君次进至。君素慕公贤,又知滁之人思公不忘也,出俸倡寮。及滁人复作醉翁亭,而刻公所为记置亭中。亭后作堂,祀公及王元之。元之文章,及立朝大节,与公相望,合而祀之,因滁之旧也。又疏六一泉,加石甃焉。于是滁人岁时谒拜二贤,退而歌咏公之文章,又徘徊泉上,如亲见公之乐乎此也,而又以慰其不忘君子之心焉。
昔召公布政南国,后人思之,至不忍伤其所息之木,而况公尝乐于此者乎。君子之感人心,固自有不能己者,而非有贤者倡率于上,则亦莫能遂所欲为,此滁人所以有待于赵君也。赵君字孝礼,所至以贤能称。相斯举者,太仆少卿苏实、庞埙,丞杨文达、孙暠、宋载、刘璧,簿舒伯治及滁人褚士良等十人。
(选自民国《琅琊山志》)
(作者简介)
杨士奇(1365—1444年)字寓,江西泰和人,明仁宗时任礼部侍郎兼华盍殿大学士。
重游琅琊山记
(明)文征明
成化乙巳,大人官于滁,征明随侍累年,弘治戊申始归。乙酉复至,又居累年。自念平生于滁,岂有宿分?数年来,所谓醉翁亭者,游历无虚岁,别来几何时矣。每有人自滁来,辄问讯诸山无恙否?则未始一日忘也。
辛亥秋,予有事过南京,距滁方百里,念欲一往,而故人适以书招。予于是重游之兴,不能自阻,乃九月十有四日至至滁,止东门魏氏故人家也。明日诸故人来会者数人,相见道旧外,谓山中之行不宜废,又明日遂往。是日赴约者,李君秉彝、卢君英、于君鏊及主人魏珂,及予五人。并辔行二里,未至山,观道旁怪石溪,前人所谓赏奇者,磅礴甚喜。遂登醉翁亭,亭已圮一角,东西壁尽塌,萧然几于草墟矣。相顾叹息而去。至琅琊寺,败毁更甚。唯山上下,宋元人游历名记,剥落之余,尚隐隐数百处。念此亦久远之物,遂谋遍拓之。至暮归,期诘朝再至,则宿具楮墨。
凌晨,与魏君徒步往,至始早念,遂手拓三十余种,多名人字画,亦多奇秀可喜。且拓且阅,及午而李、于两君来,出所携饼果,相与咀,又拓数十乃归。
再明日而风雨作,连十有二日不止。愧予不能好奇,而归念又甚急,遍拓之事遂堕渺茫矣。
予生长江南,于滁虽窃慕乐,而南北绝迹,非可以徒至,故虽一著脚,犹不为易能也。而数年之间,乃至屡游不已,去而复来,岂偶然哉!虽不能尽历而览之,亦自谓于滁不薄矣。而独有慨然于此者,徒以琅琊为淮以南名山,而所谓醉翁亭又古人茂迹,不应落寞。如是至于一时题识,其修词名翰皆极精致,至勒之坚珉,自谓可垂不朽,而后此或有见而赏之者,迨今数百年曾几人之一顾哉?幸而有知而好之者,而又多所阻滞,况吾与诸君聚散不常,后是而谈笑于斯,所谓可期也。即万一再至,尚能保其存不存乎?此予不能不为之重念也。遂叙一时之事,以归同游者。若景物胜概,与夫游观之乐,前人记之累矣。予不能文,亦不暇述也。所发怪石溪,则别有志。
(选自《古今图书集成》)
游丰乐亭记
(明)肖崇业
由柏子潭北行二矢,即幽谷。入狭径,岩傍镌“幽谷”二字,大如斗,“谷”字微断难辨。蛇旋百武,为丰乐亭。原亭废久,历元迄今,代有圮葺。正门仍颜曰“丰乐”,重古迹故名不朽也。进门数武,矗矗为亭,周垣悬游人诗咏。丰碑二,乃苏东坡书《丰乐亭记》。古碑剥泐,字经后人摹写,然书法遒劲,铓锷尚存。
亭后为保丰堂,嘉靖二年滁守陈则清立,侍御李震卿记,杨鸥溪取名之义具记。中壁间题刻甚多,有“从今丰乐非陈迹,还拟当年尽种花”之句,志鼎新也。
阅三重,为二贤堂,设木主,祀宋王元之、欧阳永叔。盖二公故滁守,以功德及民,故祠之。可见人生天地间,要在先立其大者以为之本,则虽赏玩闲适之地,人每爱拟甘棠而不忍忘。苟非其人,即瑶室琼台,临春结绮,过辄澌灭耳。然则名之所传,岂不在德哉!
亭故天宁寺旧址改创,其景欧、壮怀二亭亦废,并六一移菱溪石,皆无存。意必好事者窃去,秘以自私,岁久而世无赏识者,遂因循沉没,与瓦砾等,是石所遭之不幸也。夫方其僵卧其溪侧,六一以三牛曳置此,又作记以垂炯戒,而竟不能长有此石,岂借之于造物者,复还之于冥漠乎?
由亭左右径北上高十寻,为来远亭,内刻《倚丰亭记》,中丞石东泉移今名,亦有记。亭畔石岩镌“六一后游”四字,王邦瑞题。亭南下百武,为紫薇泉,湮塞不知何时,始发于永乐二年州守陈廷器,嘉靖十五年侍御闻人诠立亭其上。泉甃以石,滃然而仰出,如珠涌玉漾,涓涓流涧外不绝。命从吏取一碗饮之,甘冽异常。并余金声亭、金沙泉,咸迷其处。
泉右回折二十武,稍高为阳明祠。祠深三层,中多士人展谒之作。壁嵌先生石刻像,少司空万两溪有赞。祠东陟三十余武,更高为醒心亭,壁嵌曾南丰碑记,兴国徐卿为小叙纪其由。
余前二月初游丰乐,忽漫亭堂一宴,晚僅过醒心小酌以归,未暇穷奇。时与莞石再游,乘兴登最高处。扪罗而上,足软不能步,复坐肩舆,用力士前后引掖行,众驺奴俱张吻作锯木声。屡息,得至三茅庙,左有关公祠,右有石屋三间。入庙礼神,遇滁生五人,以午节携榼游此,各相向从余二人揖,出揽胜概,颇惬心襟。俯视幽谷内,花数十百品,古木千章,鸣鸟千群,岩石突兀千块,远山千重,岫云江霭千状,城闉人户千家,悉送耳睫,而丰乐诸亭掩映丛薄中如画,上有醒心、来远二亭,又如二童子拱侍左右甚恭,诚宇宙一伟观。已籍令不登三茅,乌睹所谓幽谷奇哉!余因笑顾五生,谈问此中关塞之由。忆及国初宋景濂尝欲访临其地,闻居人凉烟、白草之言,辄怅叹,不果来,径往醉翁、琅琊去。讵意百年后好奇怀古者,相继植颓没翳,疏流筑土,使结构岿然,再成锯丽。山川兴废在人,信矣,信矣!于是五生唯唯。余二人怜奇惜景,复眺望久之而别。
(选自明万历《滁阳志》
重修醉翁、丰乐亭记
(明)叶向高
醉翁、丰乐二亭,皆以欧阳文忠故闻于天下。余三过滁阳,皆未成游。甲辰之冬,以报满道滁,则仲山林先生长仆寺闻余来甚喜,治具饮余于丰乐。诘朝游醉翁,放于琅琊觞焉。于是生平之所心艳神往,以为不了之愿者,至是而始偿。顾其山童水涸,求所谓林壑之美,蔚然而深秀者,差不逮干。所闻亭之翼然者,寝以颓;酿泉之潺然者,寝以淹塞而不治也。心窃叹之。州守卢君方谋修葺而未竟。
其明年,余复至留都,仲山先生则以书告余曰:吾顷者再游醉翁矣,是非与子同游之醉翁也。吾视其途径甚除(殊),其若堂若阁若祠,无不饰者。其泉之翳郁者,浚而加香,且护以周垣,毋使滓秽矣。其梅之手植于文忠者,若增芳妍。其亭之为见梅者,则以旧墙之障碍而凿之,甬之门而楼之。其池之环亭者,疏泉注之,毋使虞涸。又周为石栏,可倚而临池且望梅也。其循池东折复南而为皆春亭,业已久记,则砌而新之,旁之曰“山高水清”。又决池水环之,复注为半池,如玦如钩,疏而为涧,可以流觞矣。其余力之及于丰乐者,轮奂奕然,可以览息。凡此皆守君之画也。其木石佣作之费为金百,而醉翁居十之八。公帑民间,不费一钱,凡此皆守君之捐也。夫吾与子之游,于今半载耳,而景象之异,至于如此。吾恨不得与子载酒其间,共赏今日之胜,愿吾子记之。
余惟知自元祐以前,琅琊之山川寂寥无闻,至文忠而始著。自文忠以后,琅琊之山川虽著,久而渐以纪废,至今日而始复。计其时世,皆当国家熙隆,久道化成之日,良为不偶顾。方宋之盛,滁介江淮,舟车商贾之所不至。其民得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守土之臣得因民之乐,以流连名胜之区而脱然于风尘鞅掌之外,固亦其地使之然者。而今日之滁则南北冠盖之所经,中使之所驿骚,其民困於征发,而失其本业,萧条穷苦,无以为生。为长吏者亦日奔走逢迎,束带于腰,经营厨传之不暇,而暇及于山水之乐,又使其民从之游而乐乎?盖其时势之不同,有如此者,守君日夜孜孜拊循其疲民而与之休息,故其民虽病而有起色,虽劳顿困蹙而常有宽然自裕之意。而守君因得以其暇隙,搜访名贤之故迹而复其旧观,使滁之人伛偻提携而往游者,几若文忠之盛。以今程昔,其难易不十倍哉。而文忠为守,虽日以苍颜白发颓然于两亭之间,不闻其时有如林先生者,以一代名流从容览眺,以共增山水之重,是尤守君之可自诧于文忠者也。独余荒陋之辞,无能望文忠后尘,是为愧守君矣。爱记其事,以复林先生。先生名烃,号仲山,闽县人。守君名洪夏,浙东阳人。役在万历甲辰冬,不逾月而竣。堇其事者,为判官刘如汤,吏目方其俭。
(选自明万历《滁阳志》)
(作者简介)
叶向高(1559—1627年)字进卿,号台山,福清(今属福建省)人。明代万历年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重建醉翁亭碑记
(清)薛时雨
山水之气象,历数千载;贤人君子之气象,则数十年耳。而宇内名胜之地,气象映发,若有藉于贤人君子者焉。焦山以孝然名,粟里以元亮名,永嘉以灵运名,柳州以子厚名。数君子以前,山川流峙而无闻焉者,待贤人君子而后传,传而后永。醉翁当宋全盛,治滁不三年,滁之山水遂托于醉翁,而气象始发唐之韦公。燕寝之盛集,煮石之遐寄,犹若让美焉。
时雨幼读东坡诗云:“醉翁行乐处,草木亦可敬。”桑根蔽庐,去滁山五十里而近,往来策蹇,凭欧梅之亭,拓子瞻之碑,悠然有怀当日宾客之游,太守之醉,不知平山堂下,颖州西湖,又当如何?但觉衣冠谈笑,若思亭所独留,以予后人之尚友。
时雨忝冒缨绂,作吏廿年,浩然青山,仰企醉翁归田之_录,重寻旧游,而醉翁亭已鞠为茂草。大兵之后,宇内名胜芜废。十七八。时雨滁人言滁,惄焉伤之,拙宦退耕,莫慰其修复之志。盱眙吴勤惠公时任蜀帅,方将移家为滁寓公。时雨雅故,以书干之,慨乎同心。使相曾文正公,学欧公之学者也,题名首倡,于是鄂帅李公喆第节相继之。皖大府英果敏公,今浙闽制府何小宋方伯,皖人督师刘省三军门以下,各分奉畀。时雨乐观厥成,顾斯亭旧观未尽还也。
时雨养疴石城讲院,蓄此耿耿又七年矣。今年复布书问当路巨公,得裕寿山中丞,庐艺圃方伯、胡履平廉访提挈群贤,再畀兼金。时雨缮完之志,至是而始遂。其所以孳孳十余年,不惜以退废之身,数数于当轴公卿,若干以身家之私者,而诸公之应之者先后如响,岂徒以山林寂寥中增此流连觞咏之区,付诸丹青、发以诗歌之尔,亦愿宰治良吏皆观感欧公之流风善政。而疆域X安,民物殷盛,天下之太平,长若醉翁之世,于是乎酒甘泉冽,啸咏名山气象如斯,不亦美乎?
时雨老矣,抚滁山之草木,有生敬于昔贤,且生敬于诸公之好古乐善,曷敢轻言尚友也哉。聚资并依汉人碑阴之例,具题名于贞石焉。
清光绪七年龙集辛已十一月
(选自清光绪版《滁州志》)
(作者简介)
薛时雨(1818—1885年)字慰农,号澍生,安徽全椒人,清代咸丰四年(1854年)进士,官至杭州知府。光绪七年(1881年)来滁州游琅琊山时,集资重建醉翁亭,后又重修丰乐亭。
琅琊山游记
方令孺
自从两年前大病了一场以后,兴致就此倒下来,象病马一般,一蹶不振了。以前我为贪玩山水,也象我贪读书一样,常常被家里有一班人骂作呆子,说“山上有什么好玩,白纸黑字的书本上又有什么好看,还值得那样一天到晚把时间耽误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面,弄得家里来一个客人的时候,你总是瞪着眼,不会讲一句客气话,或是陪着客人,陪着尊长来几圈麻将应酬应酬”。是的,对于这些事,我恐伯到死都不会,也不爱。我爱的是苍茫的郊野,嵯峨的高山,一片海啸的松林,一泓溪水。常常为发现一条涧水,一片石头,一座高崖,岩上长满了青藤,心中感动得叫起来,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鹿在乱石中狂奔。“淡怀自得梅花味,逸兴还同野鹿群。”一个年青的没有尝过人世辛酸的人,确有这种冲淡、闲散的兴味。我小时候住在故乡老屋里,屋的四周墙上长满薛萝,每当春夏之交,满墙盖着郁郁苍苍的绿叶,又从门头上蒙络交翳的倒挂下来,我就喜欢,恍惚觉得自己是住在山洞里。本来住在山城里的人,平常就听不到多少喧哗,再加父亲的脾气异常古拙,虽说他在那一乡也算是名望所归的老人,可是门前车马却稀少了,所以我们真象住在岩洞里一样,同世界隔得远远的。记得每年清明节,父亲总是带着弟兄们到山中去祭扫祖墓,有一次我也哼着要跟去,父亲说,带一个女孩上山多么累赘,不许去。我发了一千个誓,说我一定同男孩儿一样,不带累人,弟兄们也在父亲面前代我说项,毕竞也让我跟着去了。爬过不少的山峰,渡过不少的险涧,就是登上投子山巅(这是一县最高的山峰)我也没有表示胆怯。为了不要教人说我累赘,为了不愿败人兴致,我努力奋勇,不折不扣的象一个男孩,父亲掀髯笑了,弟兄们说我没有丢脸,我小小的疲倦的心,也就象一只麻雀,振起翅膀飞起来。
现在这象麻雀一样的轻快的心,已成为“折戟沉沙”,再也不容易升起。整天只愿意静守在这空斋里,环绕着我的尽是古人同今人的糟粕,几件古老样式的家具,一簇花,一缕烟(从烟雾里常常闯进来一些回忆),近处树林子的流莺,远处钟声、市声,再加象今天这样大的风声,都打成一片,合起力来,侵袭我这孤寂的空斋,大有被无形的风雨吹去屋顶,倒塌墙壁的危险。但我静静的坐着,象不避开一切的苦难的一样。
这要谢谢我的朋友们和我姐姐的关心,因为他们看我这样生活以为这对我的身体不利,常常劝我出游,甚而强迫我。这两年我游太湖、西湖、日本,以及今年寒食清明的两天游琅琊山,都亏得他们的鼓励。他们唤醒我的生机,使得我兴致又象花一样在心上盛开一次。
今年寒食节的头一天,××君①夫妇约我和好几个朋友吃茶,讲到明天是寒食节,又当这初春花发的时候,应当到什么远一点的地方去跑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醉翁亭,也许因为从前有一个人曾说过:“睡与醉虽有罪而不加刑焉”这句话的缘故,就想去领略古人的醉意吧。
醉翁亭在滁州琅琊山中,自从欧阳修做了一篇《醉翁亭记》,这地方就一直盛传下来、我早就想去游,总打不起兴致。这次朋友们既这样高兴,我也就决定不扫兴。
我们有五个人,一道去江边候轮渡,走到江边的时候,晓雾还没有散,向江头一看,在烟水空蒙的当中只有一些船桅的影子,同一只沙鸥飞过,这活象一幅淡墨的江水画。一会儿一只轮船名叫“澄江”开过来,游逛的人真多,都纷纷的挤上船去,不到半点钟就到了浦口,又纷纷的挤下来。坐游览专车从浦口到滁州不到两个钟点就到了,队队游人象风卷落花似的,都从车上翩翩的走下来,朝着山中走去。路旁有一个人力车夫说:“从车站到山有三十里地呢。”我自省没有能力走这么远,就坐了这辆车,也劝同游的女伴坐另一辆,其余三个人就跟着车跑。
我们先进东门又转向南。东门城上写新治门三字,我想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城图》所载化日门或是环漪门?②不远就看见一道河,河身很宽很深,可这时水落得很浅。河的两边有许多树木。河上跨着一道弯形的古石桥,在河那边,隔着树林,可以看见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盘石堆垒起来的。是唐朝遗留下的古塔之一吗?贪恋这里风景还美,多留连一会儿。
“这座桥有什么好看?城里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桥,那才好看呢。”车夫不屑似的说。
我们默默的笑,想这车夫真是新时代的人物呢。
转上南门大街时,太阳已照得很高。所谓大街,不过象一个村镇模样,一个从唐宋以来就有名的滁州,竟这样荒陋!再出南门城向西南行,我想这已踏上欧阳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气,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风吹到脸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绿才上满枝头,并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夹杂在山水林木的中间,远看象一朵朵的停云,近看鲜亮的颜色象发出的透明的光。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凤凰山、琅琊山,还有大丰山。据说大丰山是“盘亘雄伟出琅琊诸峰上”。丰乐亭在丰山的幽谷里。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环抱,谷里很多细竿宽叶的丛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我们听到“泉”字,总要想是清浅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声音电乳泉,可这紫薇泉是潴蓄在一个方池式的深潭里,水极清,里面有水草纷披不能见底。当初发现紫薇泉的有是欧阳修的仆人,故事是这样:有一天有一个人献新茶给欧阳修,欧阳修因而想起前几天所发现的醴泉,就叫人去汲醴泉的水来烹这新茶,醴泉离城至少也有十数里远,为了一杯茶叫人跑这样远,欧阳修真算风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许是太累)摔了一跤,把汲来的水全给泼了,倘若空手回衙,欧阳修一定罚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这么多路又怎受得了,那知他这一急到急出今天这样一个大古迹来了。因为他在仓皇中把近处山里的泉水随便汲些回去奉给太守大人。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饮水家,对于泉味确有研究。尝后知道决不是醴泉,就穷加拷问这个仆人,才知道是在丰山幽谷里得来,欧阳修是个“博学多识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这个泉,立刻造一座丰乐亭在泉上,他给梅圣俞的信说到造亭的始末:“去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许。遂往访之,乃一口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由有佳木一二十株,为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又于州东五里许有二怪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木不可胜记。山下一径穿入竹篠,蒙密中豁然路尽,遂得幽谷泉。巳作一记,未曾刻石。”可见从前丰乐亭是怎样的名胜!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人象蔡君谟、苏子美、梅圣俞,都有诗记这事。他们在这里饮茶听泉,一种悠闲的风度,教今天来逛的人想象起来真是觉得“吵然如何”了。从前这里的幽谷泉现在已不可见,只在欧阳修的一首诗里保存着。诗是:“踏石弄流泉,寻源入深谷。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溉稻满存畴,鸣渠绕茅屋。生长饮泉甘,荫泉栽美木。潺湲无春冬,日夜响山曲。自言今白首,未惯逢朱毂。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野人”的家,在深林里傍着泉水,昼夜听的是风动竹叶飒飒的声音,流水潺湲的声音,并且一生不遇到一辆“朱毂”。
现在的丰乐亭已经过几次的修葺,旧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谓花木,所谓二怪石都只可梦想。一些历史的痕迹只留在几座大石碑上。
从丰乐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见许多累累的大盘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个石上的四句诗,末二句还可摸索得出来。是:“风流人已远,同乐到如今。”我读了两遍,觉得一种缠绵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涌上心来。欧阳修的潇洒和爱的风神永远藏在这石头里。
到柏子龙潭要翻过几个小山,山上有人种地。问他种的是什,么?说是蚕豆同小麦。问他是那儿的人?说是山东。以后我们听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说话。问他们是从那儿来的,大半都说是从皖北或是山东来。比方给我拉车的那车夫就是山东滕县的人,母亲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乡,他自己跑到这样一个小城里来拉车,生意最好的时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块钱一个月,说都捎回去买点田地养家小,这在他是顶得意的进款了,可是我们要想想他的汗血啊!我们走到两个洞口,乡下人有住在里面当作“家”的,不知是否双燕白鸽二洞?向下看,龙潭在一块低洼的大壑里,里面有方形的墙基,象一座废墟的四方城。潭底地更低,从前这里有一潭黑水,现在只西北角一湾清水了。水边长一棵杨树,游人从隧道走到柱下。四周的墙壁上长满了草木。若当木叶茂盛的时候,这里要多么荫森可爱。滁州志载:“明洪武甲午③夏七月,驻跸于滁,丁旱叹,躬祷,甘霖大作洪武六年有旨创建祠宇,改封为柏子龙潭之神。十六年浚龙潭,潭周为楼,极其壮丽,有御制碑记为祭文。”现潭上楼巳废,只剩石础十六,潭中石柱四根。石柱极宏壮。每柱共四节,乃凿石为十六角,大方形堆叠而成。
由龙潭再向西走,在路上郑家小弟弟拾得一块石头,拿在手里觉得很重,光泽象煤炭。这是附近凤凰山石。凤凰山原有铜矿,这种石头乃是铜化石。我们都争先恐后的去细细寻找,有喜欢形式方重可做图章的;有喜欢状似人物的;有喜欢文理细致如水藻或树根化石的;我却喜欢嶙峋透空可作小石山玩的。大家都各依趣味去拾,一直等到双手捧满不能再拿的时候,心里仍觉得不够。
路旁又看见一座横卧的大石,象一个人斜躺在那儿,背上刻四个大字“一醉千秋”。
这时快到醉翁亭,两边都是山,山上白石齿齿。
“为什么一路上总听不到潺潺流水的声音?”我心里埋怨,“是山川欺我?还是古人欺我?”
正在这时,听见后面有人高声的叫:“九姑,九姑。”
“谁,是什么事?”我回头转向远远的后面问。
“看左边,那里有一条溪水!”××喊。
我们赶快跑过去看,果有一泓清泉在乱石之间曲折奔流,水声泠泠,并不大,你要说水同石在私语也可。水清,可照见两岸的树木,天上的云,同石上立着、坐着的人。要是有一位水仙在这时来照自己的影子,一定要消魂了。这就是让泉。岸上有一座亭,名有松亭。绕亭栽着几百棵松树。十年以后这儿的松风与泉鸣定是好听极了。沿溪再走几十步有一座小土地祠,屋顶造得精巧重复,决不是近代粗鲁之作。小龛门的两边有一副春联:“肯与邻翁相对饮,却从田叟问耕耘。”这意思该怎么解?他既可以同隔壁的醉翁亭里太守大人共饮,却又去问老百姓的耕耘,他查到老百姓收成若好,不要劝太守大人多抽税吗?还是说他既能应上又能接下的一位圆转的老人呢?土地祠过去就是薛老桥,是一座乱石堆架穹形的古石桥,桥二面石缝里生长许多草木与藤萝,纷纷的下垂着,倒映在桥下清溪里极有画意。过桥再走几十步就到醉翁亭。宋僧智仙为欧阳修所造的亭子早已毁于兵火,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光绪七年全椒薛时雨重修的。前面所说的薛老桥,想是纪念薛时雨所造④。我因为这已经不是原迹,就随便浏览一过,里面藏有许多石刻。东厢宝宋斋内苏东坡书欧阳修《醉翁亭记》还完好存在。
从这儿再向西走,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琅琊山的胜处我到此渐渐领悟了。在路上听到树林中有嘒嘒的声音,又象被风吹着发出寒栗的声音,问车夫,说是知了,知了就是蝉,盛夏才有,怎么在这儿还冷就听到蝉叫呢?我一路听着蝉声,依着林中的小路走,再几转就到了开化寺。
琅琊山开化寺本是唐刺史李幼卿与僧法琛同建。李幼卿欢喜“博寻胜迹”,他看见这地方幽静,就教人来凿石引泉成为一道溪流,溪的左右建禅室与琴台,他天天同朋友在这儿饮酒,弹琴,做诗,刻石。又建开化寺,寺里亭树极多。又开庶子泉,有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又有吴道子画观音像。后来亭榭石刻同人物风流一齐都埋到荒草里去了,庶子泉也没有踪迹;庙宇也全毁坏。现在的开化寺是一位大和尚达修重建!因为他颇有逢迎新贵的手腕,所以能把庙复兴起来。古人有诗:“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这话不是为他说的。
进庙门走过明月池上的石桥,就看见殿宇巍峨,轮奂炫丽。方丈室在另一个院落里,室很广,象厅堂的样子,堂额题“明月观”三字。堂前正对一两丈高的峭壁,壁上长满迎春树,花正浓,枝条下垂,好象帘幔。石壁下用石栏围着一个方池,莆田郑大同刻“濯缨”二字在池侧石壁上。这就是所谓“濯缨泉”。庶子泉源就在边近,现在没有了。院内花木很多,可借和尚又造一座亭子在当中,太嫌逼窄。
我们在这里饮濯缨泉水泡的新茶,赏玩景物同茶味,忽然想起明日是清明又正是月圆时候,能在山中看月不是难得的机会吗?大家决定在这儿住一宵,这样可以慢慢的逛,不必把火车的时刻表抓在心里。
琅琊山的得名是在东晋的时候,王禹偁《留题琅琊》诗注说:东晋元帝初为琅邪王,渡江尝驻此山,故溪山皆有琅琊之!未知东晋以前何名也。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中的风景,只有比醉翁丰乐二亭胜。我们来的时候,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阔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趣味。所以不愿象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的探寻,把山水的神味象饮泉水一样浸到心上去。
下午有一位裳宽和尚引导我们游山。从佛殿右手祇园走过去。祇园是一座花木繁盛的花园。和尚指给我们看树底下从山中移植来的山兰花,小小的一棵草靠着树根,一支短短的兰花正在开放。我们鱼贯走到树下,一个个俯身去嗅。裳宽和尚看着发出怪异的眼光,问:“到庙里来不见拜佛,却见拜花,这是什么原故?”悟经堂就在这园里,经堂的右边有一片竹林,绕过竹林就是上山的路。路的一边是峭壁,壁上有几百年的榆树,根盘结在石壁上,古拙可爱。裳宽说达修和尚预备把石壁铲平,以备名人题诗刻字。这真是骇人的话!后我们劝达修大和尚不要那样做,那简直是残忍,毁灭天然也是有罪过。不知道他心上可象口头一样应许了我们,说,决不动。
我们先看雪鸿洞,有仇维贞题名刻石。洞门低低的,走进去却很深奥。明万历年间有寺丞宋大斗在这儿研《易》。里面有两个石碑。外面一个刻着“丙子面壁处”⑤没有题名,今年也是丙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在此面壁的人是谁呢?再里面有一座丈余高的大壁,上刻“南无释迦牟尼佛”斗样大的字。和尚说,相传这是赵匡胤写的⑥,不知是不是。洞门上也有一棵古榆树,根象蟒蛇一样盘在壁上。
再上去百余步是归云洞,洞口有危石横亘,象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我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那面石罅离立,象用斧头划开,天光从上面漏下来,正射在两个大碑上。碑是宋治平年杜符卿题诗刻石,字径八寸,洞口“归云”两字款署双溪。
山上很多枫、槐、杉、栗等树。有坚实的檀树(和尚说檀树已有几百年,才长得腰样粗)。古人所说的“十里松风”现在巳是听不到。这里的松树并不比杂树多。有一裸松树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有两丈多高,虬枝如龙。和尚认为是山中法宝之一,珍重的指给人看,说这名石上松,百年的古木了。树下纵横都是大石。我们坐石上,赏玩林中的谧静,听鹰在山顶上哀号,声极凄厉。地上有红色、紫色、黄色各种小花。红色的是野春鹃,又名野樱桃,因花落结实红如樱桃。紫色的象野丁香,黄色的不知是什么。又有兰毒、广姑种种青草,茎一折,有白浆冒出来,就是毒汁。裳宽和尚说:山上多药草。柴胡、明党、苍术、桔梗都很多,何首乌多得不算希奇,黄精到处可以找着。
这时候日已西斜,山中暮气来得早。因为山高,把没有落下去的太阳早就遮住。我们找路下山。路过摩诃崖,崖壁上有石刻佛像的痕迹,佛像已被人斫去。石壁上有一个圆形带柄的铁锅式的印痕,裳宽说这里有一个故事:从前,不知道是那一年,有一个小和尚在此修行。是笨呢,还是为别的缘故?这小和尚总是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把这一句念成摩诃,摩诃。老和尚气极了,跑出门去做行脚僧,不愿在庙里早晚听他念摩诃,摩诃。过了些日子,老和尚又不放心,跑回来看他的小徒弟。心想:“我的小徒弟可不要饿死了?我走的时候庙里只剩了一点点粮食,他又傻,决不会出去化斋,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老和尚正在叹气,听见树林子里又是摩诃,摩诃的声音自远而近,原来是小和尚早已在山士看见他的师父回来了,一路上念着摩诃跑下山来迎接他的师父,老和尚心里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还是摩诃摩诃的?摩诃不能养活你,你这一向吃些什么呢?”小和尚告诉他是吃山中的百草,等把草吃完了就煮石头吃。老和尚听他这样说,骂他说疯话。小和尚说:“你要是不信,我煮给你尝。”老和尚不理他,跑到松树下睡觉去了。朦胧中闻到一股香气,问小和尚这是什么香?小和尚说:“石子煮熟了,请你来尝吧。”老和尚走去一看,果然石子煮得象麦糊一样,又软又香。老和尚默然,心想:“我的小徒弟比我好,他已经得道了。”后来有一天这小和尚白日飞升,也不知是成仙还是成佛去了。这故事虽是怪诞,而且有道家的气息,但是也别有风味,不妨记下。“旧志”载琅琊山有磨陀岭,为琅琊最高峰,可望见长江,不知道可就是这地方?
从摩诃崖向东走,又向北转,去访无梁殿,又名玉皇殿。殿式极古,内有石柱数根,柱形象西方高蒂克教堂的样式。拱门上的构造与南京灵谷寺的无梁殿不同。恐不是明代的建筑,这只有等建筑学家来考了。殿前有一座石制的天香炉雕镂极精,有一面雕两匹马在潮头上临空的飞奔,神骏无比。
晚饭后,裳宽点两盏大煤油灯,抱一卷纸,研好墨,请××作画。达修老和尚也似乎特别高兴,泡一壶云雾茶,挟一包旧画来请客人替他鉴赏。又高声嚷着要同我们联句做诗。
等××画完两张画(一张鹰,一张石上松,都是山中实在的景物),再写完一张即景诗时,月光已照满对面的高崖了。迎春树的枝条在月光里酒下姗姗的影子,象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样。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钟声巳悠渺下去。我们忽然想到藏经楼上去看月色,裳宽立刻去点一盏玻璃灯,在前面引导。看守经楼的小和尚已经关上了山门,我们把他唤起来,又开开楼门的锁,我自己接过玻璃灯走上楼。楼上佛龛前没有点长明灯,我举起手中的玻璃灯高高的照着菩萨的脸,中间是释迦佛,左文殊,右普贤。楼外有栏杆可以看得很远。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象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抄上。稍远山峰一层层轻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藏经楼在佛殿的正后面,是开化寺的脊背,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全庙的位置。这是建筑在一个极其安稳的山谷中,左右的山峦都从后面伸出来,象一双手臂很小心的,紧紧围护着,几万棵树木同时发出低低的河流似的声音。我这时心里异常感动,恨不得对着这庄严的月夜膜拜。
下楼又到白天去过的祇园去玩月。××⑦和裳宽坐在竹林那边去说法。我同××、××X⑧三人坐在悟经堂的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士。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三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在这寂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祇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地象微风拂草,又从草上悠悠的落到涧底下,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月光与这个人眼中的泪水交相辉映。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的心事!我好象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的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
山中的夜多么静!我睡在窗下木塌上,抬头可以看见对面的高崖,崖上的树枝向天撑拿着,我好象沉到一个极深的古井底下。一切的山峰,一切的树木都在月光下寂寂的直立着,连虫鸟的翅膀都不听见有一声瑟缩。世界是在原始之前吗?还是在毁灭了以后呢?我凝神细听,不能入寐。隐约看见佛殿上一点长明灯的火光尚在跳跃,因想起古人两句诗:“龛灯不绝炉烟馥,坐久铜莲几度沉。”
第二天,佛殿里的钟声把我从朦胧里唤醒,看天已大亮。树上有各种的鸟声在那儿争喧,世界又回复了它美丽的现实。我为贪恋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来到濯缨泉汲水漱齿。山中朝气的清新,教我难以形容。石壁上迎春树的枝条更觉闲洒。老和尚抱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处殿门上安插。今天是清明节,这插柳的风俗不知是什么来源?××君想是太爱无梁殿,一早又跑去参拜一番,这时也回来了。我呢,这古木苍岩巳够教我心醉。
早饭时天上落着丝丝的小雨,他们说这是清明节应有的风雨。一会儿雨又停了,裳宽和尚来引我们去逛南山。出庙门一直走,又转向西就是上山的路。这条山路虽不算险峻,但可比北山难走。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脚步颇难于站稳。石罅里有许多兰叶似的草,和尚说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龙爪花,这时还没有开。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后再走等走到山顶的时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开朗,山峦从这里倒退下去,重重叠叠象波涛又象莲花似的在我们脚下起伏。山影的慢慢淡下去,渐渐沉没,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云气中。云气的底下又看见一滩滩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这时候却分不清垄亩,只仿佛是一片湖泽展开在眼前。山顶上有一座废毁基,四面有短墙围护着,墙上嵌着一个石碑,字已模糊,××⑨细细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认出来。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记》,末题:
“朝列大夫,前河南开封同知石玺,刘大德,万钧,植几千株树,巳郁郁苍苍,惜无人知,故石玺作此记之。”
这篇《植木记》,文章雅隽,××已抄入他的小册子里。我们想若是从前石玺等所植的树留到现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葱茏回合”了。现在也有很多树,但决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我们都在断墙士,或石础上靠着、立着、睡着、坐着。谈山中的风景,讨论古迹,也讲到人间的悲欢韵事。裳宽和尚在旁站着侧耳细听。
我说:“老和尚,你听我们讲这些话,要悟色即是空吧。”
过一会儿,不知道从那一方传来唱经的声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见了。这真有意思,寂静的空山里忽地来这么一声又庄严,又嘹亮,又凄郁的歌声,听的人心里生出无名的感触。走出来,看见裳宽跌坐在岩石上,对着岩下无边的空漠,虔心高唱。我们先不敢惊动他,等他把尾声收住的时候,才进前去问:“这是什么呢?”
“这是药师赞。”他慨叹似的说,“我常常唱它为自己也为别人消灾。象你们城里的人,都是前世积德,所以今世看不见象我们常常所着见的许多可怕的事。这山上有的是恶虫,毒蛇;山下有的是贫苦残疾的人。你们怎么晓得!”
我,这住在城里,却也看过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也不禁暗暗惭愧了。
我们看见北边又有一个高峰,仍想鼓起勇气向前走。这条山路可更崎岖了,处处都是荆棘,脚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艰难的望上走,只有这位老和尚,走起来象飞一样的快。
我说:“老和尚,你能让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吗?这路我是没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说:“我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在九华山修行。我从妻子死后就到这山上来出家,我的女儿也就上九华山去了。”又说:“也许你们是我前生的亲属,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节这天又无意的相会到!”
这可怜的,朴质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将来成佛!
北山顶上巨石硙硙,罗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间,象是满山的绵羊。风很大,吹得人对面说话都听不真。东北一带全是高山,大丰山就紧依在后边。天睛的时候,西边可以看见太平府,南边可以看见金陵,现在都隐没在云雾里。
下了北山,又转到昨天走过的山腰,重拜一回无梁殿,回到庙里就预备下山去了。琅琊山还有不少的胜境与古迹,若下次有缘,再来探访。这篇文字已无可再写。只有一件事也许有人愿意知道,而且也想尝一尝的就是:滁州城内中心桥傅同兴酒馆所烧的孟公坝黑尾金鳞的大鲫鱼,其味鲜美无比。还有用让泉制出的甜米酒,色香俱佳,味亦醇厚。我们下山以后在此饱餐一顿。
到家已夜间十点,天上落下蒙蒙的小雨。裳宽老僧在我临走的时候捆在我车上三棵春鹃,我回来就立刻栽起来,现在枝头上都已发出嫩芽,明年这时当是盛开。××给它取名“裳宽菩提”。
这几天身子觉得十分疲倦,但回味这次游山的经过,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没有缺憾。
1936年4月
(逃自《方令孺散文选集》)
编者注:
①据1983年文史资料出版社出版的回忆徐悲鸿专辑——《徐悲鸿》一书中,盛成所写的《情深谊长》所记,1936年4月,是盛成夫妇邀请徐悲鸿、丁玲和方令孺一道,同游琅琊山。
②“化日门”是东门外的一个城楼;“环漪门”是小东门。
③明代洪武年号中有“甲寅”(1374年)、“甲子”(1384年)“甲戎”(1394年),没有“甲午”年。此处为旧《滁州志》误记,应为元代至正甲午年(1354年)。是年,朱元璋驻兵滁州。
④“薛老桥”之名,明代洪武八年即已出现。该年十二月宋濂游琅琊山时,在《琅琊山游记》中说到此桥。薛时雨是清代人,故此桥不是纪念薛时雨所造。
⑤实际只有“面壁处”三字。
⑥雪鸿洞内的“南无释迦牟尼沸”摩崖,系民国十九年镌刻,不是宋期赵匡胤所题。
⑦指的是盛成。
⑧指的是郑坚和丁玲。
⑨指的是盛成或丁玲。
(作者简介)
方令孺,女,安徽桐城人,知名散文作家、大学教授。
小醉翁
菡子
一项颇有意义的建议:在醉翁亭建立欧阳修纪念馆,提上了滁县县委的议事日程。讨论结果,责成从部队转业到县委工作的两位同志包了下来。县委第一书记(兼管文教)沈方同志是倡议人,也由他推荐了跟他在一个部队当过通信员,刚调县委分配工作的小牟具体负责。他看见小牟惶惑不安的神情,就笑着承认自己是纪念馆的馆长助理。在这双“政委式”的对人信赖并带有鼓励的眼睛下面,小牟不知第几次领受新的职务了。
“可是,政委!当真欧阳修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呀!”小牟悄声坦率地对他过去的团政委表白。
“不要紧,我也是到滁县才认识这个老头。”政委也悄声活泼地说。他在过道里还想给都是放牛出身的自己和小牟开句玩笑,一瞧见小牟认真作难的样子,他才拉起小牟的手,一边走,一边指引:
“来,小牟,把眼镜扶好,我们来找几位老师。”
这就进了沈方同志的卧室。他的床前满眼是书。有的是从他十二年的戎马生活中留下来的,从《战士读本》一直到经典的军事著作。它们被这样那样地背着行军,现在还带着往事的记忆立在这里;在滁县工作的两年,更可以在他的新书中找到行迹,另外他还多了一批线装书和厚部头的书籍。现在他随手抽出来的是一部《辞海》以及《欧阳永叔集》,他指着告诉小牟:
“先求求这位万能博士和欧阳老人他自己!”
小牟会意地笑了,他想起政委第一次跟他谈通信员工作,也给过他一本书:《百家姓》;后来他们在朝鲜收到第一批慰问袋时,政委又挑了一本《学生字典》送给了小牟。小牟认的字大都是从那上面搬下来的。那时政委也偶尔用着字典,他会到通信班找小牟来借。小牟觉着首长的用处大,自己要用也不好意思去讨回,可是正想着的时候,政委就亲自把字典送来了。小牟成了全团的学习模范,转业以后还不得不戴了副眼镜,都与这本字典有关。
跟布置作战方案相似,政委摊开一张自制的地图,上面有粗划的红蓝箭头,注明不同的路线。随着他就嘱咐小牟跟踪一千年前欧阳老的足迹,去探索纪念馆所需要的他的画像、真迹(碑记)、著作,以及他故乡现在的情况。小牟睁大了眼睛,好象孩子听说神话似的。
“不坏,你一个人来一次小小的长征!”政委说出了他们共同的愿望,这个曾经被称为部队里的“农民文化人”,也幻想过有这么一次学术性的旅行。忽然又有一个亲切的联想,使他忍不住冲口而出:
“听说过吗?俄国大文豪老托尔斯泰故乡的纪念馆馆长,是早年苏联红军的一位师长。”
小牟没有听说过,可是第一次听到格外有兴趣,特别他懂得政委热衷一件事,这一件准有伟大的意义,如果明天谈起水利,他就会对大禹表示衷心的钦佩。这个人善于在别人身上吸取最有用的东西。肯做政委学生的小牟,这时也甘心情愿跟欧阳老人打起交道来,而且非常喜欢早些开始他长途跋涉的行程。
不过,他得先到醉翁亭去。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让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醉翁亭记》
深夜,小牟读着《醉翁亭记》。他翻遍《辞海》,如饥如渴,似懂非懂地查对全篇的字义,最后竟在文中句尾的二十一个“也”字上,读出了不同的声调。他高兴起来了,好象只要他当“夕阳在山”前赶到去琅琊的林荫道上,准能遇见这位醉态可掬的太守,没想到他要接触的是这样有趣、乐观、平易近人的欧阳先生,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找他。
第二天忙到下午,小牟才收拾动身。挑着他的纸墨笔砚以及各处搜集来的书籍,满象出门读书的学子。沈方同志只能朝着窗外目送着他。比小牟年长十二岁的政委,这时动了一点长辈的感情,生怕他的担子太重。
琅琊山区仍然有蔚然而深秀的山林,有泉歌溪音,犹如一千年前欧阳修描写的那样。还有谁能超过他的描写呢?小牟更不怀疑他会遇不着乐乎其间的太守。
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
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
在参天的树行下,藏着幢幢庭院,这副清朝时候留下的门对锁住了醉翁亭。夕阳依然在山,庭院上面有斑斑的光彩,灰的发蓝,红的更红。小牟的担子冲开了大门,有个小老头子把它接过去了,他想再找第二个人却没有找着,人们都有自己的归途,他一时倒也没觉得冷清。小老头儿领他到冯公祠休息,左转右弯,都仿佛在林间。他的新居是三间平房,却居于高处,就象住在楼上似的。院子里铺着清洁的水磨砖,走廊上洞门花窗,十分古雅。院门前两棵遮天铺地的梧桐,是从下面一层的院子里长上来的,青白色鹿斑形的枝干,象一个巨人的千条臂膀,绿叶也鲜明多姿,仿佛会活动的手掌。有鸟儿在上面替他答话,它们倒是小牟热闹的邻居呢。下院还有流觞曲水的六一泉,泉声水态都美。水自院外流入,如歌如诉,汩汩前行,有时象一条青龙,就冒在三曲湾的池道上面。这里的空气分外清香,风霜高洁,寻得出一个“秋”字。
吃了干粮就是掌灯时分了。小老头儿忙进忙出,从他的住处来回跑,热心照料这个还穿着军服的年青人。临别的时候,张着他善良的发亮的眼睛,象嘱告自己的孩子似的对小牟说:
“放心吧,任什么野物都怕人,你尽管睡得好好的。”
不久风儿踏过后面的树林,轰然而至,小牟听出下院都有它的声音,门窗和梧桐树上,也传出不同的声响,声音愈细愈叫人心惊。他刚巧从《欧阳永叔集》翻出《秋声赋》,想必欧阳老专为这样的秋夜而作。虽然那上面有比《醉翁亭记》更多难解的生字,他还是鼓起勇气读下去。字眼太深,他无法全懂,可是也奇怪,他听见书中发出秋声来了,在这山中古院激起了共鸣。他在淮北平原长大,就在朝鲜也没这闲静工夫,去捉摸山中的秋声。现在没有一个同伴,这些渐浙沥沥的或者迸发的和许多无以名之的声音,一次次震动他的心弦。
“咕——咕咕!”带着恼恨情绪的獐子,好象就在他的脚边叫着。
“啊——啊啊——”深谷里的狼嚎,可怕地难听。
野鸟飞进了竹丛,一阵扑打声。
咬牙切齿的老鼠,卿卿而鸣的秋虫,有声而无形……
小牟信了小老头的话,不怕!可是他究竟只有二十二岁,这二十二年又都是在热闹中过去的。要在这深山里纪念欧阳修,他也没有思想准备。晚间孤寂的生活向他提出了新课题。开头的几夜,他也曾蒙头大睡,出了一身冷汗;后来他忙着整理房子,开辟荒地,一天累得精疲力尽,晚上睡得太香了,就什么也没听见。只有一个雨夜,他又害怕起来,缩紧了身子。可是他立刻想起了政委,在朝鲜五次战役的时候,政委三次派人去找失去联系的部队,一次也没回信,末后一次派了小牟,政委的命令带着颤音,紧握着小牟的手,又截然把他推走。小牟也曾翻过幽暗的峡谷,在曳光弹的火花里前进。……想到这里,他站起来打开门儿,让黑夜瞧瞧他原是志愿军的战士。
忽然他看见一朵火花在雨中移动,随后也辨出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小老头来了,一顶斗笠下,有他挂着雨丝的黑长衫,马灯外面也满是水迹。他慈祥地笑着,胁下挟着个煨过的玉米,一进门就宣布他要在这儿坐一大晚上,讲讲欧阳文忠公他老人家的故事。

政委:
出发两个多月没有给您写信,不知您怎么的挂着我。您寄到阜阳县委留交的信,我早收到了,按您的指示,我现在又到了江西。我一直不敢告诉您,到扬州的时候,我就压坏了右手,写字不便,要不,我怎么能不给您写信呢?
扬州的欧公祠,在城西北的蜀冈平山堂。我见到一块五尺长三尺宽的石碑的人像,就猜出准是欧阳老人,到底见着他老人家啦!他没戴帽子,未着官服,只一件拖曳的长衫,完全平民的打扮。他两目有神,秀眉长须,衬着端正的长方脸,才貌过人,但他挺而不傲,有一副亲切的笑容。我多么高兴,觉着自己有力气把他背回来,哪知跟扬州文化局商量,才知道我想得太简单化了,原来欧阳修在过的地方,大家都要纪念他,你需要我比你更需要,这也对嘛!于是我忙着找人拓像,这码事很久没人干,不是随便就能请到,好在我通过线索,在刻字店找着一位有病的老人,我答应用大车拉他,才把他请到五里路外的蜀冈。那时我两只手象铁锤一样棒,推一架车不当事。下坡回来一不小心,才连人带车压了我的右手,可那两张拓像比那石碑上站着的还清楚,我也不枉拉了这老刻匠一个来回。
在扬州我还拜访了几个前清的秀才,一见面从那老花眼镜下面瞧我,就象我是拖鼻涕的孩子。听着我背完我们那老头的年谱,他们才肯把扬州城里所有的古书店指给我,还忙着帮我选书,他们都赞叹说,我该“满载而归”了。
颖州(阜阳)之行,还算顺利。可是郊外欧公祠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模样,那里没有七十多个亭子,也找不着西湖,一座欧公祠成了废墟,石刻碑像仆卧于地,好容易才把他扶起来,可喜欧阳老人完整无缺,与扬州见到的相似。我想这回该让我搬回来了,可是马上来了农业社的书记,说他们也要恢复西湖,重修欧公祠,让他们上学的子弟,认真拜拜大学问家欧阳老公公呢!还说他们社里还有一个欧阳村,原住着老人家的后代,还常常到河南去上他们的祖坟。既是这样,不搬也罢。幸亏我在扬州就捉摸住那老刻匠的拓像术,可惜这里只能买着二十四开的粗纸,不得不拼起来拓,难事只怕有心人,好赖又拓下了两张。我的左手倒也满有把握。
这次到江西吉安来找老人的故乡,说起来非常有趣。原来就凭的“庐陵欧阳修也”这几个字,到了吉安专署文化局,只查清在沙溪,属吉安、吉水、永丰三县都有可能。后来耐定心思查了几部县志,才确定到永丰沙溪的泷冈去,看来我是来拜访欧阳公故乡的第一人。此去五十里山道都不通车,您知道我的腿劲,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在这一次小小的长征中,我已经穿通了双鞋,也怪我没记得自己的脚是特大号的,在外面不易配备,这一次只好穿着草鞋上路,要不是穿着一套还象样的军服,人们真要当我是个行脚僧了。
这里还留着不少欧阳家的房子,欧阳修的古宅西阳宫,现在是沙溪中学,到处都是碑亭,我正一幅幅地拓它下来。有一幅欧阳公的真迹:《泷冈阡表》,我还是第一次认真诵读,不觉淌了眼泪,肯定他当初原也是个有志气的穷人。他母亲教他画荻写字的地方,我也找到了,深深地向这两位古人致敬。还找到一位欧阳公的后代,不好说话,我正用一切办法,想录下他的口碑。这里得到的欧阳文忠公的画像,朝冠玉带,披红着绿,但清秀之气外露,还找不出半点庸俗,不愧王十朋上题的“当世大儒”。
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回来向您作详细的汇报。此致
敬礼
牟志恒
1958年12月19日于沙溪
发出这信不久,小牟到了南昌,他在南昌文化局得到政委催归的电报和一双特大号的棉鞋。

这一年醉翁亭的冬天,比秋天热闹得多。当小牟旅行归来拉着大车上的“宝物”回山,他不再是唯一的行人。“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醉翁亭记》)原来这里在修水库,醉翁亭成了县里治水的临时指挥所。如果欧阳老人也在,他不知道要怎样描绘这罕见的巨泉呢。
小老头儿穿着灰色千部服式的上装,象换了一个壮年人,忙着给一字长蛇阵的茶灶添火。他没有想到这部新来的大车有什么特别,就没过来帮着卸车,听见小牟一声叫唤,他才忙不迭地跳了出来,指着旁边的一间小屋说:
“政委把你妈从宿县接来了,快去看看!”
一言未了,那边小屋里窜出一个妇人来,惊喜地叫着“俺那儿呀……”
政委在哪儿?小牟在城里没有见着。小老头儿跟他手牵手地到冯公祠去,也跟前一次一样已到掌灯时分。小牟只依稀看出醉翁亭加了扶栏,二贤堂变了,走廊里苏东坡写的《醉翁亭记》,黑亮黑亮的。小老头儿如数家珍地报着:郭老的“欧阳修纪念馆”的题字寄到了;还有中国历史博物馆寄来的《集古录》和欧阳修的照片,无锡买来的米芾写的《昼锦堂记》,正准备请省里的国画家来画《醉翁行乐图》……他说得正确无可置疑,还有意解释道:“你走了,馆长助理可没有少管咱们的事!”原来如此。
在梧桐的阔叶间就看见冯公祠的灯光,他们匿声上前,在窗前站了一会。小牟在窗缝里看见了久别的政委,他的手边满是图纸、古书,不知他此时是治水指挥所的政治委员,还是纪念馆的馆长助理?
他们先进了中堂,看见壁上桂满了字条,丰满而有烂漫之感的苏字,写的是“六一居士”称号的来源,欧公的《题滁州醉翁亭》、《幽谷晚饮》、《朋党论》等等,有的墨迹未干。小老头儿自然忙着示意那是政委写的。小牟跨进里间,双手捧起政委的手,想不到夺口而出的,不是他的感激,他喜不自禁地问:
“政委,俺们这儿修多大的水库?”
“够三万亩地灌溉的,你瞧我们把地下世界都探出来了,这图上都有。”
小牟凑过去看图,他看不懂。政委笑着给他解释:
“记得吗,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探而导之,滁民一呼百应,涌泉辈出,引水上道,有利于良田万顷也。”
这不象欧阳公的原文,但小牟也笑着领会了。他仿佛看见长泉和滁河汇合,长江北岸出现了江南的水乡,不久欧阳修纪念馆里也将展出一篇新的《醉翁亭记》。
一九六一年冬
(选自昆仑文学丛书《前方》)
(作者简介)
菡子,女,江苏省溧阳县人。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让泉的清音
忆明珠
这里是以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而著名的琅琊山。山边有路,路边有泉。我行走在山路上,目览山色,耳闻泉声,可谓两美兼收,风流之至,何况还有花香鸟语呢!泉,即让泉。中国的名泉,经历代高人雅士的品评,载入文籍者不可胜数。而让泉,一自被欧阳修写入了《醉翁亭记》,便与此文共播扬。人们可以不知道种种名目的第一泉、第二泉……而不可不知道让泉;否则,你准是不曾读过《醉翁亭记》了!在中国古典文学名篇中,怎可忽略这篇作品呢?我敢说,无论哪个读者层,无论老、中、青,男和女,亦无论狂者、狷者,猛然前行者、悄然退隐者,凡读过它的都会发生好感。它并非那种经天纬地、法相庄严的诰谟典章的文学,但却真正能够使人爱而不释的。在一个人的仅此一遭的宝贵一生中,若能为欣赏优美的《醉翁亭记》而沉醉片刻,我认为是完全值得的!
我心中默念起《醉翁亭记》来。用旧时侯诵读古文的腔调,默念给自己听。
我故意掉队,远落在同游者的后面,如一只孤独的影子。我并不喜欢离群索居,但此时此刻,却必须与人们拉开一段距离,让我能够以我整个的心与《醉翁亭记》的情思神采相交接,相融合。一个外乡人在琅琊山路上,在醉翁亭畔,在让泉边,重温一番《醉翁亭记》,机会不可多得。这是孕育欧公这篇奇文的地方,今日既已身临其境,若不能心临其文,那将会怎样的遗憾啊!
最初我从《古文观止》上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才十三、四岁。对于文中屡屡提到的什么“醉”啦、“翁”啦、“亭”啦,并不怎么理会,倒是非常惊奇于它那一连串的“也”字所带来的形式和声韵的美。《古文观止》评曰:“通篇共有二十一个“也”字,逐层脱卸,逐层顿跌……似散非散、似俳非俳,文家之创调也。”这些“也”字在句尾反复出现,构成了此文独特的构句方式,读起来有板有眼,有节有调,越读越爱读,越听越好听。古文中有不少连用“也”字的,如《阿房宫赋》:“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止也。”但这不叫做通篇连用,《醉翁亭记》跟这有显著的不同。后读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书中有一则写道:“欧阳公《醉翁亭记》、东坡公《酒经》,皆以“也”字为绝句。……坡用十六“也”字,欧记人人能读,至于《酒经》,知之者盖无几。”苏东坡于欧阳修为门下士,《酒经》在文体上无疑是模仿《醉翁亭记》的,由此可见他对于欧记的折服,但即在当时,读者对于《酒经》的冷淡,是否又说明了学生的模仿先生不曾取得成功?且住,我怎么非议起苏东坡来了,他可是一位大天才啊!
我不知不觉离开了山路,踏上泉边覆盖青青苔痕的岩石。前面不远,“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就是醉翁亭了。
让泉水的源头,近在咫尺,可测可探;然而它的流,很长很长,长得但可以岁月丈量而又无从量起。远在欧阳修将它写入《醉翁亭记》之前,它已流走了多少时光啊,它清清的、浅浅的,如一根闪闪发光的琴弦,在颤悠悠地弹奏着一支无端无倪回环不已的曲子,真令人生地老天荒的沧茫之感。它那么坚持而韧性地弹奏着,弹奏着,不曾稍微间断,没有些须犹豫,难道是有所呼唤、有所期待的吗?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它所呼唤、所期待的醉翁欧阳修终于来了!这可是旷古难遇的知音啊!小小的让泉欢跃着,奔溅着,每声泉响都碰击出佩玉般的琳琅,每片浪波都举起一蓬透明的水晶花。孔子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欧阳修没有辜负了滁州的山和水,他以他那仁而知者的怀抱,“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于是,千古奇文《醉翁亭记》诞生了——
环滁皆山也。
…………
望之蔚然而深秀者,
琅琊也。
山行六、七里,
渐闻水声潺潺,
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
让泉也。
抑扬宛转,跌宕浏亮,是泉声?是咏声?是欧公在应和着泉声吟咏?还是泉声在应和着咏声弹奏?若说咏声似泉声的潺潺,何以泉声更似咏声的朗朗;莫非是泉水正奔泻于《醉翁亭记》的字里行间?抑或是《醉翁亭记》的声韵节调,化作了泉水的清响?……
据记载,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一位琴曲家太常博士沈遵,因读了《醉翁亭记》而游琅琊山,并作琴曲《醉翁吟》。最初但有曲无词,后来欧阳修亲自给配上了词。其实,何劳太常博士多事,《醉翁吟》琴曲,老早老早就在奏响着了。且看欧阳修的一首题咏醉翁亭的诗——
但爱亭下水,来从乱峰间。声如自空落,泻向雨檐前。
流入岩下溪,幽泉助涓涓。响不乱人语,其清非管弦。
岂不美丝竹,丝竹不胜繁。所以屡携酒,远步就潺湲。
…………
欧阳修明白宣称他是个泉的爱者。连他的诗友梅尧臣也曾指出这一点,有诗道:“使君爱清泉,每来泉上醉。”然而,醉翁的携酒而来,真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为就这清泉的潺湲啊!这泉声较之琅琊山色想必更使他薰薰然,陶陶然,成全了这位醉翁之所以为醉翁。所以我说《醉翁吟》琴曲,老早老早就奏响着了,那就是让泉的水声。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恰可以看作他为这曲天籁所配的词。至于后来沈遵所作之曲,以及欧公为沈曲所作之词,那都是曲外之曲,词外之词了。
我继续在默诵着《醉翁亭记》。心中的默诵声,石间的泉水声,仿佛又从内外交积成一片琴声,真是洋洋乎盈耳!若在平时,这《醉翁亭记》我是背不周全的,现在却一句不缺一字不漏地从我记忆的深处奔涌而出。好像不是我在背诵,而是泉水在吟唱似的。我于是更加相信自己的臆测:欧阳修肯定从泉声获得了启示,以泉的声韵节调,调整了他语言的声韵节调,并律化了情绪的运动状态,因此才使得《醉翁亭记》成为“文家之创调”。这是在特定条件下偶然产生的文体,但可有一,不可有二。苏东坡那样的天才,试图模拟,写了《酒经》,但他拨不响让泉那天然的琴弦,徒具形式,当然不会成功。
我的同游者们这时已从醉翁亭走出,都来到了让泉边。有几位老者在泉石上合影,有少女在向泉中顾影自怜,还有人在掬饮泉水。我要不要也来俯饮一掬呢?我胸中流动着一篇《醉翁亭记》,让泉已润着我心了。“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我似乎有些醉意且在说着醉话了。然而这番话若飘落在遥远的山那边,水那边,我相信必有嫣然首肯,粲然一笑者。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七日,首届醉翁亭散文节,于滁州
(选自《安徽文学》1986年第六期)
(作者简介)
忆明珠,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著名的诗人和散文家。
雨中醉翁亭
艾煊
我穿了一套花呢中山装,去参加醉翁亭散文节。这身衣服,领子过硬,裤缝过直,腰身也过于熨贴。若别人的眼睛朝我身上看,这是一套做工考究,正巧合身的衣服。但我穿在身上,感觉却正好相反,一点也不舒服,一点也不合身。
我穿着这套很合身,但很不舒服的制服,走到醉翁亭前。
亭门的台阶上,和我迎面,站着一位青年军人,比我小整整三十六岁,穿着一套四十年代的草绿色新四军军服。棉衣过于宽松,象医院的病号服,腿肚子上打了绑腿,腰间勒一根皮带。绑一腿、皮带束出了腰身,显得满有精神。
青年军人神情轻松愉快。他是刚从前线来的。此刻,他站在醉翁亭门口的台阶上,头顶上有轰炸机马达的啸吼,远处有重炮的轰击声,他是在战斗间隙匆匆赶到醉翁亭来的。幼时他曾读过欧阳先生一篇令人陶醉的文章。尽管时间久远,但老师颂读时铿锵、悠扬的声韵,犹隐隐在耳。他就是循着这无限悠长的语言乐声,找到了这座千年古亭。
我站在醉翁亭的台阶前,手里拿着一张相纸发黄、背景灰暗的照片,这是一张三十六年前的戎装照。
霜发满鬓的我,穿着毕挺、合身但不舒服的中山装,看着站在我面前的满头乌发,穿着一套不合身,但宽松、舒适的棉军装的青年军人。我们互相窥视,互相探究对方的内心,我、你,为什么走到醉翁亭前?
醉翁亭外,让泉溪两岸,状如蘑菇的伞,白的、红的、紫的、绿的、黄底红花的、蓝底白花的。一朵朵花蘑菇,开遍了墨绿的柳、榆林下。
天上绵绵密密地洒下了透明、清冽的酒。清酒洒遍琅琊山,洒遍醉翁亭,也洒在我手中的照片上。酒雾弥漫天地,弥漫山林。在这漫山酒雾中,与欧阳公同游、同吟、同醉。
环滁皆山也,美酒洒遍环滁诸峰,醉的山,醉的林,醉的花蘑菇,醉的亭。醉意朦胧的欧阳公,醉意朦胧的我。
(选自《艾煊散文选》)
(作者简介)
艾煊,现任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
琅琊道上
贾梦雷
我生命的初春,失落在这琅琊古道上,我想寻找。
依然是潺潺让泉水,依然是长着青苔的鹅卵石。
我又仿佛听见:“啊!我抓到一只!”她披散着刚洗过的头发,赤着双脚,站在溪水中,手里抓着一只小螃蟹。
“我也抓到一只!”他浑身是水,却开心地笑着,向我炫耀他的俘虏。
我性急地在鹅卵石缝隙间摸着,摸着,终于摸到一只,却被夹了一钳子,眼看着小螃蟹顺着溪水游跑了。
“你真笨。”她说。
“下回,我一定抓住一只,给你看看!”我不服气。
于是我们从溪水中跳出来,套上鞋子,拉起平板车,车上是满满的山柴。
我们是十六、七,十七、八岁的文工团员。因为煤不够烧,便到琅琊山拉柴。是林业部门分配给我们的,并非到山上乱砍。
我们洒下一路汗,一路笑,一路歌!
一阵小汽车喇叭声将我拉回现实。歌也消失了,人也消失了,平板车也消失了。
如今这琅琊古道上,行驶着各种型号的小轿车、旅行车、漫步着各种装扮、各种色彩、各种发式的青年男女。他们手拉手,肩靠肩,一扫东方式的羞涩之态。从手提录音机传出来的迪斯科乐曲和流行歌,则吞噬了山谷里的鸟鸣。
现代生活已大摇大摆地闯进了这幽幽山谷。当年欧阳太守醉酒的地方,正出售冰镇啤酒和可口可乐。
我并不留意那平板车,不留意那兰一色的制服;眼前的披肩头发比那时的两条长辫子也更洒脱自然。生活的各方面都比那时丰富多了。
然而我不知为什么却有些怅惘。是想抓回那留不住的岁月吗?还是感叹,在丢掉拉柴的平板车之后,又拉起了一辆负载沉重的人生之车?
前几年住在琅琊,曾戏作过两句诗,“身居山中离世远,静听鸟语归自然。”当然“离世”是不可能的。只是厌于扰扰攘攘,明争暗斗的人群纠纷,想回到大自然中去,多听点泉声、鸟语,心里总要清静一些。
醉翁亭对面有个“洗心亭”。这“洗心”的原意,且不去管它,我倒是很喜欢这两个字。想在这洗心亭下,洗去心上的层层积尘,恢复心灵中一块蓝天,一方明镜。……
(摘自1986年第9期《散文》)
(作者简介)
贾梦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安徽分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雨中琅琊记趣
张育瑄
我们走在琅琊山的苍林间。
落雨了。这蒙蒙的扯不断的雨丝,带一点深秋的凉意,轻抚在我们的发间、脸上、耳边……风是看不见的,当头顶上簌簌地响动着落叶时,我们意识到山更深了。在一支清凉的交响的旋律中,我们恍然走进了历史的深处……
山色黯淡。云如浓带。绿色发丝,仿佛被秋雨梳理得格外鲜亮、俊美。在一丝丝一丝丝飘洒的雨帘中,我们感觉到诗的温馨,文学的温馨。云涛载着轻轻的帆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我们飘来……我们不再说话。九百年前,那穿着木展、戴着古冠的风流太守欧阳修,正颔首含笑地向我们走来……
哦,那错落在崖边的树臼,该是他丢失的酒壶吧?
哦,那半空垂下的神秘的虬须,莫非是他挥动的羊毫?
哦,那轻柔如梦境般泻动的溪头,是他拨洒的墨池?……沉默。没有人再愿意说话。只有那细雨中的啾鸟和含羞的石苔,在低声告诉我们:欧阳修就在这里。
我们去寻欧阳修。
一柄柄小花伞在山径上移动,在飘洒的雨的霭气中,宛如一条色彩缤纷的河流,山是暗暗的赭,石是赫赫的暗。只有细细的雨,象一支支跳动的琴弦,带着轻松而欢愉的音符,牵引我们不息地向前……。走过一个梦境又一个梦境,一切,依旧是先前那般。那般岑寂,那般安祥,那般空旷而邈远。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该发生。
只有我们的脚步声。踏踏踏,轻轻敲扣着山的宁静……“在想什么呢?”两鬓如霜的王西彦忽而回转头来,问他身边的同行者。
陈登科和艾煊同时笑了,柯蓝也笑了:“我们都是欧阳公的学生,可先生不知学生寻师之苦也……”
“怎么不知?那边松枝摇动,不正是向我们点头赞许么?”恬雅文静而热情开朗的北京少女东方,赶上来俏皮地补白。
“莫心急。欧阳太守一定是摆好了酒宴,在那边等我们哩!”何为用手指指前方,那儿,云笼雾绕之中,隐现出参差的阁檐。仙境般的亭榭,渐渐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缤纷的伞的河流,在向那里缓缓移动……
岁月毕竞洗不去无数苦涩的记忆。当文艺百花凋零的时节,人们曾忘记了散文的存在。一代散文宗师欧阳修的履迹,也曾在人们记忆的荧屏上消逝。而此刻,人们重寻欧阳修,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异样的深情和感慨。
醉翁亭眼看就要到了。它在深谷和群峰之间静静地立着。轻烟般的雾,在它的周围生发,蒸腾。何为倚在一株古树下,向古亭眺望,他有点力不可支了。而献身于散文创作和研究的信念,却使他感慨万千了:“散文是一种自由的文学体裁,它贵在有作者的艺术个性。有千百个散文学家就有千百种文体。可我们有些人受种种束缚,多年来满足于对若干范文无穷无尽的分析研究,缺少新的发现、新的见解,真让人着急!”
“是呀,这是当今散文有点寂寞,受到冷遇的原因之一。”带福建口音的陈慧瑛立即点头赞同。“散文这几年确如山涧溪水、幽谷野花,问津者虽有,终究比不上闹市里的车水马龙……”
“散文不该如此寂寞。”站在石板上仰首四望的江流也感慨起来了,“假如欧阳太守真的来了,他会批评我们这些人愧对古人,失职呢……”
他的幽默风趣的语言,引起一阵迭起的笑声。
……雨,依然在稀稀地落着。雨丝和山岚交融在一起,把每位散文家的心,洗灌得澄澈晶莹。扑朔迷离间,我们仿佛听到醉翁亭那边,传来美妙动人的吟诵一一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让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山境是如此幽冥、柔美,我们每个人都在这诗样的境地中,变得颠颠狂狂的了。雨,慢慢地飘着,霭,淡淡地聚着,净洁的秋山,幻化的云海,幽谷的轻烟,潺潺的泉声,一切都在我们周围,扰绕、交错、散失……
“山河如此壮丽,生活浓似美酒,若不超越先人,开一代散文新风,真是愧对列祖列宗,更难有脸面来见欧阳公的!”一位散文家激动地发出感叹,是石英,还是周明?是林非,还是忆明珠?身影朦胧,看不太清………
他的话,道出了置身于中华盛世的散文家们的心声。
哦,醉翁亭未到,可我们的心,一颗颗早已醉了………
中午时分,雨,渐渐消停。那顷间射出雨幕的亮亮的天光,宛若飘动的霓霞,在我们眼前摇动。大伙儿都感到累了,相继走进了一片屋宇。
啊,这危楼飞檐、朱甍碧瓦的所在,原来是佛门的大殿。一群冒冒失失而又斯斯文文的文人墨客,穿着西装革履,带着现代人的风度,在古色古香的殿堂里探幽访古,这真是一种妙趣横生的生活感验哩!
佛堂静寂,香烟幽幽。只有堂外微风穿叶,瑟瑟之声,如远道上缓缓的款步行吟。不知当年的欧阳文忠公,可曾在这儿的哪一厢埋头撰书?抑或他在审处民讼之后,带着步行山道的困乏,来这儿与寺主共进素斋?
我忽而释然地笑了。欧阳修素喜饮酒赋诗,倾泻心中的郁闷,那苍然而立的一座醉翁亭,不正是他痛饮不醉的见证么?
我们大家款款落坐。现代塑料贴面圆桌上摆满了远古烹饪技艺传下来的美味素斋,特制的“醉翁亭大曲”清香醇厚。想到追寻欧阳修的文痴们,居然在醉翁亭边,效法起佛门之戒,一个个不觉哑然失笑了。
我们吃着斋饭,但屋檐的雨漏,总使我们想到欧阳修杯中的酒滴……
我们吃着斋饭,但未尽的雨趾,总使我们想起欧阳修孤衾寒舍的凄凉与沉思……
我们的心绪是这般飘忽不定。在这静静的空山里,面向眼前的那一座古亭,行止驻足,一憩一息,总不免带着细细情缕,缱倦的恋意,淡淡的怀古幽思。
啊!快去到那儿的醉池边上,饮一口凭吊的酒吧?快去到古老的石碑前,读一遍东坡大学士浓墨饱蘸的亲笔碑文吧……
我们的心音,正随着历史的箫音飘去。在雨中矗立着的古亭前,闪耀着我们民族历史的文学之光……
我们站在醉翁亭前,听着欧阳公那抑扬顿挫的有节奏的吟哦,似醉非醉……
亭中一方石桌,练溪含翠,轻笼碧绕;四周奇石,环佩相衔,雕梁画栋,错叠生辉;雨丝软软,飞旋亭前……峨冠博带的欧阳老人,仿佛坐在亭中桌边,临盏把酒,手捋须髯,笑容可掬……
我们拨开雨帘,在假山后,在绿丛中,在廊檐下,向亭内瞩望。我们似醉非醉。
在一片绿色的雾帐里,一双双眸子里的亮点,都集中地投向古亭,都在无限的搜寻、扩张……哦,欧阳公,你对着这些亮点说些什么呢?历史绵延了一个世纪又一世纪,而对今日如诗如画的生活,你想说些什么呢?
你想说——
暗淡的历史已经逝去……
淡绿的芳草正在萌发……
生命的酒杯哟觥筹交错……
今日醉翁何处相寻……
……一柄柄小花伞在雨中移动。移动在、飘拂在雨帘中,移动在、流淌在文学的芳馨里,移动在浩茫的大山的深处,移动在生活和历史的底蕴之中……
醉翁诡秘地笑了。
我们满足地笑了。
这是一次对于历史的执着的爱,一个对于文学发展的深沉的恋。她在祖国振兴和改革之年的一个秋天,带着一颗颗赤子的心愿,把希望的种子从昨天掏出,播向如花似锦的明天。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一日,一群热衷于当代散文复兴的新时代作家们,穿越九百年的历史,在欧阳修笔下的醉翁亭畔,开始了一次新的探索和跋涉。
散文节开始了。不久即过去了。那一幅由冰心老人题记的清逸娟秀的“醉翁亭散文节”六个大字,已带着新的憧憬和欢乐,在古老的琅琊山麓,不,在祖国的天南地北,正拓出一片新的文学的浓荫……
归来。一醉至今……
草于丙寅虎年正月———合肥
(选自1986年3月2日《安徽日报》)
(作者简介)
张育瑄,现任《安徽日报》副总编。
永恒的生命
周佩红
这是一次故地重游。即便在冬天,也仿佛看到黄褐色土地上有稻麦摇曳,山坡上长满一溜溜山芋秧子,玉米穗的棕色长须在青荚下飘荡,还有镜子般的水塘,如网的沟渠,炊烟从土墙草顶的农舍中徐徐升起……许是因为位于长江和淮河之间的缘故,当地人。的语音兼有扬州的糯软和淮北的刚硬。性格中则杂揉南方的精细和北方的豪爽。最难忘的是这里的山,不如北方的雄峻,也不如南方的妩媚,却起伏有致,沉稳端庄,将平原和小路截住,给田间劳作和长途跋涉的人们以慰藉,以幻想。但故地中也有陌生的空白处,那就是皖东最有名的琅琊山。动乱年月中来去匆匆,几次经过而未入,乃成一个缺憾。但今日还愿式的补偿,也许更有意味,正如一曲戏的结局,须在大悲大喜的曲折之后出现,才更令人感叹!
汽车已是在山的包围中行驶了。山不高,天在上面是窄窄的一条蓝带。前面的山壁眼看就要压下来,车一拐弯,瞬间又是另一番天地。滁州是历代兵家争夺之地,远至西晋伐吴,近至义和团“造反”,都有故事流传。琅琊山位于滁州西南五公里处,古称摩陀岭,西晋琅邪王司马伷率兵出征途中曾驻扎于此,因改名,历史可谓久矣。因是冬天,山上仅露出些稀稀疏疏的绿,大概是松和竹。也亮出几点枫树的红叶。而大片大片立满山坡的,是黑色的树干,有榆、槐、杉、桐、橡、杨等等,粗细不等,曲直高矮各异,据说多有树龄在百年以上者。阳春盛夏时的郁郁葱葱,生气蓬勃的景象,于此可以想见。
车停在半山腰。沿石板铺就的山道上行数百米,便到了琅琊寺。照例是黄墙拱形的山门,绿波荡漾的放生池,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藏经楼、悟经堂等一应佛教寺院建筑,为唐代大历年间创建,气派虽不说宏大,却布局完整,至今香火旺盛,游客众多,只是在“观自在”、“明月桥”上争相拍照留影,似并无多少善男信女。寺外的后山寂静异常,与寺内的热闹恰成对照。山崖上有一面似刀削的斜壁,上刻篆体,“心即是佛”,涂成红色,每字有窗户大小,在此停立,还真能生出心如明镜的出世之感呢。四周还有一些类似的摩崖和碑刻,都是唐宋明清各代的遗迹。不远处一座晋建无梁殿,则俨然一派圆拱形顶的伊斯兰清真建筑风格,出现在此佛教圣地,不免平添几分神秘色彩。
立于山顶,却仍有置身于山林仓笼中的感觉,无从一览以下的平野。这大概也是琅琊山的特点吧。
下山了。金黄色的太阳光照进枝丫交错的林子,小鸟啁啾在头顶,嶙峋石块从泥土中裸露,寂静中有什么在悄悄涌出。我感到渐入佳境。琅琊著名,名在北宋欧阳修脍灸人口的《醉翁亭记》。当年,这位被贬的知州大人,抑郁之中常游息在此、大醉在此。他赞琅琊山“林壑尤美,蔚然而深秀”。他为“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的山中朝暮变化之奇景而陶醉。这些,我虽因时令错过而未得见,但美丽外衣脱去后的山林真实本貌,更具有一种令人神往的风姿。树扎在山土中,石块从泥土中耸出。时日转换,雨侵风蚀,他们依然是树、是石,与山与大地浑然一体。树中最多且最显目的是“琅琊榆”,听其名称,便知与“黄山松”“泰山石”一样,为一山独有之珍品。琅琊榆与山石紧紧相依,树瘦而高、枝丫张开,粗壮虬曲的根部锲于石块之上,近观如浑然天成的浮雕,远望如巨爪紧抠岩石的黑鹰盘踞。这样雄劲有力的生命,大约就是百年岩石之精髓和日月之精华而孕就养成的吧。而这种顽强的生存状态,完全随其根部的坦露而自然展现,不由人不为之惊,为之叹,为之思!当美丽硕大的树冠和枝叶展开而纷披,这赤裸的精神内核自是被掩盖了,故欧阳修当年醉眼朦胧之中,只闻“野芳发而幽香”,只见“佳木秀而繁阴”,对此只字未提。我为他惋惜。
欧阳修登亭饮酒,“饮少辄醉”的醉翁亭就建在山腰,亭屡废屡兴,现在见到的是修葺一新的,黑瓦红柱,雕梁飞檐,不知当年山肴野菽杂陈的太守之宴,是否确曾在这样的亭内铺设。亭侧的院中有清沏见底的山泉,十指粗的精致小渠曲折而流,低头俯视,宛如镶嵌在青石板中的透明玉带。这便是“九曲流觞”。步出亭院门,山道有一股清泉潺潺而下,想来那亭内细流便是出自此源。众名让泉,宋代起就有“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之说,据说而今附近也办了酿酒厂,泉水流动不止,所经之处石纹苔痕仍历历可辨。同行的文人多俯身掏一捧品尝,说是可得灵气。饮之,顿觉冰凉彻骨,倒是神清气爽了许多。
亭对面的山那边,有两座即将竣工的白色现代别墅式小楼,名“琅琊书斋”,是滁县地区为接待各地作家而修建的皖东第一流宾馆。书斋由长廊前后连接,背靠着大山,不远处还有水榭亭台,环境的确优美,然不免人工雕凿痕迹,终不如山中天籁自然动人。不由又回望琅琊,依然层层叠叠,依然寂静,林林总总的树干,如无数黑色的精灵,孕育着绿的新生命和历史自然的永恒。
于是,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缺憾了,对于这片土地。
(原载香港《中国旅游》)
(作者简介)
周佩红,女,上海《萌芽》月刊编辑,诗评家。
一行石壑一行诗
——琅琊山自然保护区游记
王文忠
多美啊,《醉翁亭记》吟诵过的琅琊群峰。
诱人的幽林秀水,醉人的佳木野芳,迷人的古迹名胜,在游客眼里是一杯浓烈的酒,在科学家眼里是一个偌大的宝库,在文物工作者眼里是一部活的史书,在我们眼里则是一卷生命和青春的诗篇。
琅琊山的诗,写在漫山遍野“如禽之翔,如兽之斗,如笋之进土,如笔之书空”的峭石危崖之上。
琅琊山的诗,是古老的,深沉的。苍郁的银杏树,扎根青石坪,昂首蓝天,果实累累,一派搏击冰川后胜利者的雄姿;挺拔的水杉林,屹立在石罅间青春重返,威武成列,露出劫后余生的舒心笑容;遒劲的六朝松,呼啸在石壁上,倾诉着怎样在无边的风雨里永葆青春;古朴的欧梅,绽放在石台上,几枝思念欧阳修植梅时的醉容,几枝翘首青山畅想未来。
琅琊山的诗,用异乡的情调,描绘着山野的新图。来自一衣带水邻邦的富士樱花,在石缝里吐露友好的新蕾;来自东南亚密林的漆树,在石林间溢流着热烈的胞波情谊;来自北国林海的长白雪松,在峭壁上展现傲雪凌霜的气概,来自江南深坳的毛竹,调皮的掀开层层石板,萌动株株新绿。它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十分融洽,十分和谐。
琅琊山的诗,是质朴的,倔强的。
怪僻的冷水檀,对初春的寒流具有高度警惕,直到端阳节前才抽出绿芽,吐出心韵。它认准了季节,敞胸萌发,势不可当,枝如铁,干如铜,坚硬耐磨,并用乳汁哺育着紫胶虫,酿造贵重的工业原料;高高的琅琊榆,冠如华盖,枝似秋水,叶赛流云,它没有艳丽的花朵,它没有丰硕的果实,但全身的每个细胞,可都去制作宣纸,供人们泼墨绘春。它有执着的意志,咬住岩石不放松;它有坚强的信念,电劈雷轰心不死。不是吗?漫天风雪里,倒下一株株攀天的老榆树,一簇簇火红火红的灵芝还在它的胸中萌发,于是这里成了全国四大灵芝产区之一;老榆树的肩头又长出一簇簇银耳木耳;浓密的榆叶落在泉边雾坳,与涧水泥砂为伍,结成玲珑剔透、妖娆多姿的“醉翁石”。老榆树倒下了,它的根须又在石缝中萌发蓬蓬绿荫,崖壁上又站起来一株株小榆树。
琅琊山的诗,是五彩的、馨香的。
未入琅琊境,香味扑鼻,醉人情怀的是桂花。是百年老桂的慈爱,是妙龄桂枝的挚情;是丹桂的青春红霞,是金桂爱的烟云,是银桂的洁白纱巾。踏上山中小道,淹路迷径的雪浪花,是“金心玉瓣,翠蒂名香”的滁菊,它叶碧茎秀,香气清雅,味甘微寒,可饮可食,可赏可药,滁人重九酿菊花酒,除夕蒸菊花糕,元宵泡菊花茶,爱菊赏菊,人们更敬重菊花的品格。唐代传入日本,称为唐花。现在年产三十余万斤,香飘缅甸、泰国、新加坡等国的城市山崖。漫步琅琊群峰,浓荫下,溪涧旁,峭崖上,到处燃烧着熊熊烈火,飘动着缤纷的红绸,这是龙爪花。它象洛阳牡丹,黄山劲松,香山红叶,是名胜的象征,它是琅琊山的“山花”。在北雁南飞的季节里,它的一块球茎从石缝里猛的一下冒出一管五、六寸高淡绿的花蒂,托出一蓬鲜花,开得风风火火,一夜之间遍野皆是,红色的浪花,波澜壮阔地淹了峭崖,满了山谷。山里人赞称它为“平地一声雷”是饶有兴味的。
琅琊山的诗,是深情的小夜曲,也是沸腾的交响诗。_
琅琊山的每只鸟都是出色的诗人。从报幕员似的知更鸟,吟出第一句诗,唱醒了幽林,唱落了启明星,琅琊山的诗歌音乐会开始了。先是尾长数尺、红若榴火的缓带鸟,闪着蓝光、恰似流星的蓝翡翠,遍身金黄、绿爪红嘴的黄眉鹀在绿树红花中舞蹈一番,竞相媲美。绿色的金翅雀,以花腔女高音的歌喉,唱起赞美晨光、赞美山林的歌;勤劳的银喉长尾山雀,象农民打起劳动号子,唱着低沉而愉快的歌,去捕食毁林的松毛虫;小巧玲珑的护花鸟,轻呼着“莫损花,莫损花”,成群结队的盘旋在露珠晶莹的花丛;娇嗔的叫叶鸟,“咯卿卿,咯卿卿”不停地叫,大胆地呼唤“干姐姐,干姐姐”,亲热的唱着求爱的情歌;四声杜鹃的歌最特别,时而低吟委婉的心曲,如泣如诉,时而高唱欢乐的鸟乡,如痴如狂。接着许许多多鸟儿争相登枝歌唱了,象骤雨敲打树林,海涛拍击山崖,有时也似溪水潺潺溶入山坞,春风轻轻拂过林梢,鸟儿们在欢快的诗韵里,热烈的拥抱亲吻着,古老的山林沉浸在兴旺繁荣的幸福中。
其实,琅琊山是普通的,贫瘠的。它是数百里江淮山脉东段的延仲,主蜂海拔三百余米,暖温带季风气候,微酸性棕色粘土,并无什么得天独厚之处;古老的三叶虫化石证明,它翠岭的脊骨,青山的灵魂,只是寒武纪时,深藏海底嵯峨的礁石。然而,就是这嵯峨的礁石上,生长着松、栎、青檀、淡竹等各种竹木近五万亩,二百三十余种;就在这礁石的洞穴里,溢出了潺潺的流泉,鸣琴的山溪,戏游着稀有的黑鳞鲫鱼、肥嫩的山坞鲈鱼、味美的花溪石蟹;就在这礁石丛中,一九三二年法国专家考尔切夫调查,藏鸟四十九种,一九六二年和一九七八年安徽大学生物系两度调查,确认鸟类已增加至一百一十种,并有白肩雕、小天鹅等稀有鸟类多种,属国家保护动物。
一行石壑一行诗,山是诗的源泉,是诗的大海。当这种绚丽的诗潮,与韦应物、欧阳修、苏轼、辛弃疾、宋濂等文学名家留在琅琊山的诗文融汇在一起的时候;当这种瑰丽的诗花,与琅琊古寺、醉翁亭的飞阁流檐、亭台水榭、花窗曲栏、山径石阶融汇在一起的时候,人们能不陶醉么?能不在这历史和现实、大自然和人工的诗海中陶醉吗?
醉乡犹在
——醉翁亭记游
王文忠
野店人人偿酒债,
山亭岁岁结诗盟。
琅琊山下,醉翁亭畔的野肴佳酿,山光树色,飞檐流泉,陶醉过北宋著名的文学家欧阳修,陶醉过厉代的文人墨客,陶冶了多少醉人的诗篇。
“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今天醉翁亭院门上的砖刻楹联,娓娓倾诉着令人沉醉的往事;幽林花丛,亭台水榭,危崖石壁上的方方诗刻,散发着昔日浓烈的醉香,这些不同年月的石刻,虽然沦桑变化,风雨剥蚀,但铁划银钩,依稀可辨,浓情深意,溢于石上,宛如艺术长廊,展示历史画卷,令人醉心悦目。
唐人吴道子的石刻观音像,嵌于古寺之壁,“眉目津津,向人欲语”,显示了画家精湛的造诣;“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韦应物唐建中二年留下的诗句,在山光树色之中,似传诗人吟诵之声多“奠枕楼头风月,驻春亭上笙歌,留君一醉意如何”?辛弃疾在南宋乾道八年咏出的词,铭在驻春亭下,而今亭废词在,洋溢着词人在兵燹灾荒,城郭为墟时,治理滁州的一腔豪情;“醉翁行乐处,草木亦可敬”,大文学家、大书法家苏轼,不仅在此留下了缠绵徘恻的诗句,并在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随滁人之意”,为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醉翁亭建成时,欧阳修写下的《醉翁亭记》,挥毫精书了全文,后人勒石为碑三重,十年动乱,虽遭破坏,但碑至今仍屹立在醉翁亭内的“宝宋斋”里,文秀墨华,璀灿夺目,相得益彰,号称双绝,更为亭内外风光,增添醉意。那一锤一钎的印痕,亦为“文革”的“功迹”,留下了千古见证。
然而,浓郁的醉意却在幽林秀水间溢散,“有时醉倒枕溪石,青山白云为枕屏,花间百鸟唤不觉,日落山风吹自醒”,“草惹行襟絮拂衣,蓝舆酩酊插花归”,“青山能觅醉,逸兴不关春”等诗句,使游客感到诗人们低吟、长歌、狂笑的醉态,动于眼前。山坞,尤其醉翁亭东坞,一丈余长的石人,号称醉鬼。雕琢古朴,斧凿苍劲,形态逼真,斜卧石罅林荫之中,上刻“一醉千秋”四个大字,象醉酒老汉,酣睡未醒,泉声潺潺从侧畔飘过,似他香甜的鼾声缓缓溢散。“亭中何日不醉客,一醉千秋呼不起”,轻吟着古人的诗句,漫步在醉鬼身旁,真是趣味无穷,令人流连忘返。连当年的苏轼也久久不能忘怀,直到辗转数年,达湖北黄州时,遇到了滁州人,还吟出了“闲说滁山忆醉翁”的诗句,怀念之情,萦绕心头。
醉翁亭醉人情怀之处,正如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所说:“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里的重重青山,叠叠翠岭,簇拥古城,峥嵘突兀,“若屏嶂,若列萼,若兰蕊飘馨”,如诗如画,令人陶醉,难怪明代著名散文家宋濂游山时,感情不能自抑,脱口颂道:“山之横者、拱者、拔地而起者、断而续者,去向若背者,如禽之翔,如兽之斗,如笋之迸土,如笔之书空,雄献秀错,列杖而立,目不胜揽,绝景佳地也”。
山景之绝,绝于雄奇,也绝于峰峰岭岭都有动人的神话,实属淮东奇观,传奇之乡。醉翁亭后矗立云天,一峰独峙的丰山,相传是刘邦在垓下大败项羽后,驻兵之所在,当时滁地大旱,民无水灌稼,兵无水饮马,刘邦跪在山顶为兵民求雨,结果大雨至,霸王灭,滁田丰,故而得名。现云雾之中高皇饮马池和求雨祠遗址尚在;琅琊山虽因东晋琅邪王司马睿为避八王之乱,潜龙之地,后司马睿称帝而得名,但建筑庙宇,辟为圣境,却在唐代宗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据说刺史李幼卿和法琛和尚,绘制图样,献给皇上,请求建寺,适逢代宗李豫南柯一梦,梦游一山寺,形势制度,与所进献图样吻合,李豫喜乐非常,朱笔御批,寺庙落成,赐名“宝应寺”。现寺内所藏碑记,叙述了这个神奇的故事,琅琊寺后崖壁之上的雪鸿洞,巨石危门,深不可测,冬暖夏凉,为一幽境。民间传说:一说是宋太祖赵匡胤定鼎之地,洞穴深处,藏有赵氏御碑;一说是朱元璋开基滁阳,屯兵之所,而后直取金陵,便是从这里运兵浦口的。雪鸿洞上端的归云洞,“褊盖如广,殊不似洞,欹危如坠”,洞门石刻洞名,洞内有北宋治平元年和二年(公元1064—1065年)的碑刻,虽经数百冬春,风风雨雨,但字迹却依然如新。这里朝有雾起,暮有云归,长虹不落,彩霞升腾,虚幻壮观。神话说山那边有一个放云洞,洞居放云仙子,和归云洞内的收云仙女是一对情人,两人初遇时相约,“待得石生春,相亲一洞宿”,而今大概是山石尚欠春意,两人故隔山而居,放云收云,在青石上滋润春色,寄托情意,终日不息。沿归云洞向上,攀数百级陡峭石阶,便是琅琊山的顶峰——南天门。登南天门谈何容易呵,民谣说:“要登南天门,盛汗用水盆”。但传说心诚志坚者,不怕困难,登上天门,可望数百里外的浩浩长江,如白练飘浮,江那边的钟山石城,若青螺滚动,要寻求什么,均可获得。故事虽然古老荒诞,但人们从中似可领略无穷的新意,增添奋斗的力量。
山色之佳,佳在亭台傍山而建,楼阁依崖而立,花木凭石而生,嵯峨与妩媚相映,奇险和俊俏共存,千姿百态,和谐统一。醉翁亭深藏山坞,三亩见方的范围,容九小庭院,数十楼阁,无疏密之感,曲折幽深。昔日东段以飞檐重栏的醉翁亭为轴心,北临二贤堂,为纪念欧(阳修)王(元之)所建;南对茶仙亭,取杜牧“谁知病太守,犹得作茶仙”诗意所筑;西傍“宝宋斋”,珍藏《醉翁亭记》碑刻;东依危崖,崖上篆刻“醉翁亭”三个大字,古朴苍劲,有苏州拙政园造物之妙。中段以古梅亭为主题,古梅三株,簇成一丛,花繁叶茂,香味横溢,据说是欧阳修手植,“须言醉翁翁未醉,山人曾遇醉翁归”,人们观古梅,怀醉翁,确实别有情趣。围绕它有梅瑞堂,影香亭,览余台,赏梅阁等,供游人赏梅吟诗,有殿春簃玲珑剔透之优;西段的方方藤架,潇潇竹林,畦畦花圃,总称醒园,令人悦目舒心,有虎丘山下自然景色之风韵。
“踏石披云一径通,翠微环合见禅宫”。琅琊圣境好象一个少女“犹抱琵琶半遮面”,隐在祟山峻岭的腹地之中。院门外北坳,有层层石阶,三道石坊,直达崖畔的无梁殿,“梁柱皆砖石为之,规制巍然,大江南北,称巨观”。是明代三宝太监下西洋以后,西洋建筑传入国内,滁人仿而建之,样式奇特,使人耳目一新。院门内明月观、三藏玄枢、祇园等十余庭院,大雄宝殿、藏经楼、翠微亭等七层楼台,层层递进,直上峭壁,金碧辉煌,气势磅礴,踏阶登临,有仙宫琼阁之感。院里的三友亭,松竹梅交相辉映,是举杯赏雪的幽地,把酒临风,给人以怀乡之情。花团锦簇的翠薇亭,是饱览野芳秀木、云霞烟雾、吟诗作画的佳境,四时景色各异,常牵游子梦魂。院后的石上松,根扎石罅,古拙苍劲,五百年来忠实的伴着琅琊古刹,微风过处,针叶飒飒,尽是历史的回声。
是的,大雄宝殿前闪灼过历代帝王、千秋霸主滴血的刀光,藏经楼下飞舞过红巾军的旗影,太平军的红缨;断垣残圃里尚存着“四人帮”践踏的蹄迹,新建亭阁上留有新时代能工巧匠的汗痕;悟经台下还飘散着求神拜佛的悲歌,云雾崖间正回荡着大自然探求者的情韵。石上松是这一切的见证,历史是这样的向前走着,琅琊山的美也是这样酿成的。因此,人们在诗画的境界里陶醉,也在严峻的历史面前清醒。
人们陶醉在贯穿于琅琊寺和醉翁亭之间的“琅琊古道”上,布满旧时车痕的路,曲折崎岖的路,凭临危崖的路,尽管茂林掩映,修篁舒绿,山花芬馨,但人们愈走愈清醒,祈求着宽阔平坦的路。人们清醒在层峦叠嶂,明珠般璀灿的“峰回路转”处,这里又一番天地,又一番风光,又一番霞雾交辉的境界,使人们愈来愈陶醉,陶醉在新时期的春色里。
然而,“翁在野庭醉,皆为泉入心。”醉翁亭前的让泉,“泻出于两峰之间”,山花笑在泉底,不改其貌,碧叶映在泉中,不减其翠,沏茶溢芳,酿酒浓冽,凡临泉者,皆饮泉醉情,掬泉清心。古梅亭前的六一泉,“溢于石缝之中”,萦回往返,不舍离去,形成了“曲觞流水”,过去达官贵人,常在此仰观山色浮云,俯视九曲清泉,击鼓呜乐,借泉托杯,赌酒行令,今朝南北游人,也常在此观石峰涌珠,让清泉托着山花,戏泉为乐,品泉之进取精神。琅琊寺内的明月池,涓流“滴于崖壁之下”,在明月观前,积成一潭,如月光常注,晶莹剔透,池上有明月桥,拱形如月牙一弯,好象长空明月,恋山泉之美,常映碧水之中,凡夜宿山寺者,都要来此观天上明月一弯,水中一弯明月,品赏天上人间溶为一体的美妙风韵。“万山浮翠一溪寒”,山中的道道清溪,似条条琴弦,弹拔着幽雅轻快的乐曲,在山下汇成欢乐的交响乐队,向前奔流,这就是琅琊溪。现在拦溪筑坝,建成和平水库,库水清澈,金鲤耀鳞,象一方巨大的明镜,照古寺野亭尊容,供苍松绿柳梳妆,让高崖青山整鬓,不仅把“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的四时山景,映照得更加妩媚动人,令人沉醉,而且,那泉水的坚强毅力,进取精神,无私心境,更激励着人们。
我确实醉了,醉倒在醉翁亭畔的山光树色里,但我一没有饮酒,二没有掬泉,三没有在花丛中徘徊,究竟是醉翁亭的什么使我醉了呢?我站在醉翁亭院门的楹联前,我想问琅琊山文物管理所的红字白牌,我想问琅琊山林场播春的园丁,我想问山亭里满面春风的卖茶姑娘,我想问清扫野径年轻的清洁工,但我又清醒了,没有醒在风光宜人的醒园里,没有醒在高耸的醒心阁上,而醒在石壁上铭刻的古老诗句前,我又醉了,醉在这维妙维肖的诗意里:
春风吹雨润幽林,
醉情醉笔亦醉心。
(选自1981年《散文》月刊第六期)
(作者简介)
王文忠,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安徽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中国作协安徽分会会员。
琅琊春色醉游人
胡贯中
宋朝大散文家欧阳修写的那篇独具风格的《醉翁亭记》,我们曾经熟读过它,对于其中所描写的“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和“翼然临于泉上”的醉翁亭,每每赞叹不绝,无限向往。今年春天,我们能有机会去琅琊一游,领略那里的山光水色,真是欣喜万分。
琅琊山在安徽滁县西南十余里。晋元帝曾封琅邪王,远避索虏,潜居于此,因以得名。
清明那天,风和日丽,我们结伴而行。出南门,山路并不陡峭,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上,行人熙熙攘攘,道路两旁的杨柳迎风摇曳,一行行茂盛的桃树香花怒放。山麓下的滁县园艺场和滁县师范学校的红瓦灰墙的楼房,掩映在丛林中,整齐美观。
我们漫步过听泉亭,只见两峰蹄股交峙,山间流水,琮琤如琴声,涧边有石块一方,上刻“让泉”斗大两字。泉水自石缝间涌出,清澈见底,那些好奇的游人在涧边洗脸、濯足,谈笑风生,别有一番情趣。往右折,便是“翼然临于泉上”的醉翁亭了,两扇黑漆大门刻着“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的红色对联。入正门,向右折,一座油光闪闪、古色古香的亭子便出现在我们眼前,这就是当年欧阳修饮酒赋诗行乐处。历代兴废,亭曾几度遭毁,直到解放前,这里还是一片瓦砾,杂草丛生,狐兔出没。解放后人民政府拨款重建,并油饰一新,所以醉翁亭的风貌犹不减当年。亭内正上方悬一匾额,曰“醉翁亭”,系宋代大文学家苏轼手迹。亭中置八仙桌一张和太师椅数张,四周围以长栏,并配有茶几,游人可以在里面弈棋、看书、品茶、操琴,尽情欢娱。
在醉翁亭的北面,是二贤堂,系纪念王元之、欧阳修的旧址,现辟为“欧阳修纪念馆”。馆内陈列着去年由扬州、颖上和江西吉安等地搜集来的有关欧阳修的多种文物、图书、照片。其中有拓制的欧阳修画像两幅,《泷冈阡表》一幅,苏轼所书《醉翁亭记》碑帖四幅、《丰乐亭记》二十七幅,还有欧阳修生前全部著作,计有各种版本书籍一千一百多卷。在展出的照片中,使我们特别感到兴趣的是最近由欧阳修的故乡——江西永丰沙溪拍摄来的那张《画荻教子》的遗址照片。据说欧阳修小时家贫,无钱买书买笔,母亲用荻柴在沙上画字,教他认读。这种克服困难、苦心读书的精神,使我们十分感动。
我们在纪念馆浏览了一会,转身向西,至“宝宋斋”,有巨石四方,嵌入墙内,上刻苏轼手书《醉翁亭记》全文,系宋代流传下来的真迹,书法苍劲,可惜年代久远,有些字迹巳斑驳不可辨认。亭前左右,还有很多石碑,有记述历代重修醉翁亭始末,有记述游览醉翁亭的散文,内容丰富多采,各有千秋。往西走数十步,便是“古梅亭”,亭前的那株古梅枝叶茂密,象一把绿色的伞笼罩在亭前。据说欧阳修曾亲手植过一株,后来枯萎了,明人又在原地再植一株。在古梅亭的对面,有“影香亭”,可惜我们来时,梅花已开过了,又不是月夜,所以那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美景就分享不到了。再往西登临“览余台”,放眼远望,但见晴岚叠翠,古木森森,“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的春游风光尽收眼底,有飘飘然欲仙之感。这时我们才体会到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真义了。
出醒园,顺大道向西行,见一牌楼,上刻“琅琊古道”四字。古道的面貌如今已非往年,它变得年轻了。崎岖不平的山路铺上了两排整齐的石条,犹如两条长龙蜿蜒而上,汽车可以直驶山顶,减轻了游人登山的劳累。再前行半里许,有一楼台,东西两边分别镌刻“蔚然深秀”、“峰回路转”八个大字。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翠壁环回,古木参天,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穿过楼阁,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清水,春风轻拂,波光粼粼,这便是几年前兴修起来的水库。过去,琅琊山一带每逢干旱,田地龟裂,禾苗眼看枯死而无法挽救,如今这些水库的兴建,不仅灌溉了万亩良田,也为琅琊山平添了不少姿色。
沿着石路迂回而上,渐渐升高,“树林阴翳,鸣声上下”。透过丛林,便见一朱色大门,围墙环堵,那就是开化律寺,也就是为人们所惯称的琅琊寺。寺建于唐朝大历年间。进了琅琊寺山门,向右折,穿过园门,如置身于百花齐放的大花园中。那一丛丛黄杨木,仿佛是一个个绿色的圆球;那几株碧桃亭亭玉立,宛如花枝招展的少女;牡丹花含笑怒放,玉兰花吐芳挺秀,千姿百态,弄得人眼花缭乱,陶然欲醉。百花丛中别具一格的是那拱形的明月桥,桥跨明月池上,碧水涟漪,游鱼暗动,最能吸引游人。如果是在皓月当空的夜晚,则又是“月出溪水清,月落溪水黑,茫茫溪上人,笑与月为客”的另一番景象了。桥前是大雄宝殿,建筑雄伟,殿内供大小佛像一百多尊,殿后的藏经楼藏有大藏经,并陈列有唐代吴道子的观音画像一幅,明代唐伯虎的《流觞曲水》和文征明的《山水》,以及郑板桥、黄自元等名人书画。僧堂后有“濯缨泉”,与醉翁亭前的“让泉”齐名。传说“濯缨泉”旁尚有一“庶子泉”,系唐朝刺史李幼卿所凿,时代久远,已湮没不可见。当年欧阳修甚爱此泉,经常在此徘徊流连,并留有“庶子遗迹留此地,寒岩徙倚弄飞泉”的诗句。
过藏经楼,经“雪鸿洞”向北走,在古木丛中,有一红色殿宇,那便是有名的“无梁殿”。殿宇呈拱形状,全系砖石垒成,高三丈二尺,宽二丈四尺,飞檐画壁,结构精美,显示了我国劳动人民高度的智慧和精湛的建筑艺术。殿内供玉皇大帝铜像一尊,高八尺。传说此殿为东晋琅邪王在此所建,也有人根据拱形结构推测是明代建筑。据州志:明朝万历年间已有关于此殿的记载,算来此殿至少已有四百年以上的历史了,虽经多次兵燹,却依然完好无缺,真可谓是琅琊山上的一颗明珠。
我们踏着崎岖的山路,经“归云洞”,南行数十步,有古松一株,生于悬岩石上,曰“石上松”。据传系六朝人所植,又称“六朝松”,形态奇特,状如虬龙,虽经千余年变迁,犹傲然挺立,益发年轻健壮。我们在赞叹古松的风格之余,禁不住咏七绝一首,以示敬仰之意。诗曰:
傲立崖前石上松,
六朝天降一虬龙,
历尽沧桑今犹壮,
万古长春伴醉翁。
我们在琅琊山游玩了一天,晚上借宿寺院。一觉醒来,天巳亮了。这时,莺啼雀噪,晨钟悠荡,交织成一曲悦耳动听的乐章。
九点钟光景,我们登南天门。南天门是琅琊山的最高峰,登临绝顶,如果天气晴朗,据说可以看到长江。我们怀着极大的兴趣,向上攀登。山路颇陡,爬起来确实吃力。翻过两个山峰后,便到南天门,极目远眺,滁城历历在目,往来于津浦线上的火车,吐着浓烟,缓缓而行。这天天气不好,时晴时阴,远处雾气很重,所以“长江如练”的美景未能欣赏,诚属憾事。然而那两山之间如镶翡翠的水库,以及如画的田畴、屋舍,也能尽饱眼福,我们不禁吟起“江山如此多娇”的佳句,愿逝去千年的欧阳文忠公在九泉之下含笑吧,愿众多的游人来这里观赏祖国的大好河山而纵情歌唱吧!
(选自1962年4月22日《解放日报》)
(作者简介)
胡贯中,现任黄山书社副编审。
上一篇:第一节 诗词
下一篇:第三节 石刻
平台声明

平台收录的姓氏家族文化资料、名人介绍,各地方志文献,历史文献、农业科技、公共特产、旅游等相关文章信息、图片均来自历史文献资料、用户提供以及网络采集。如有侵权或争议,请将所属内容正确修改方案及版权归属证明等相关资料发送至平台邮箱zuxun100@163.com。平台客服在证实确切情况后第一时间修改、纠正或移除所争议的文章链接。

族讯首页

姓氏文化

家谱搜索

个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