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罕：《芜湖劳动状况》

（一九二年五月一日）
语罕

芜湖的劳动界当然是知识幼稚，当然是生活卑下，当然是没有教育，没有团结；然而我因为欢喜和他们谈心，欢喜问他们的“这怎么样？”，“那怎么样？”，所以倒听见了多少有兴趣的事，待我把我所知道的，一一写将出来，供大家研究社会学，注意社会改造的人的参考。
一、人力车夫
（1）人数人力车夫大约有两千人。
（2）车数车子有六百余号。
（3）班次每天分上午，下午两班：上午班从夜里三点钟起至日里下午三点钟止；下午班从白天一点钟起至夜间十二点钟止。
（4）车价每人每班纳车价二百八十文。
（5）所得除掉车价多则七八百文，少则四五百文；但是今天我问一个车夫，他说，“他每天除掉车价，多则要赚一千；”并说：“我不论多少钱都拉，拉过这个交易，便拉那个，不比和人讲价钱，在那空闲着好些么？”
（6）待遇此地车行共有五六家，平时对于车夫，只晓得要加钱，不许其他；去年有一次要加钱，工人群起反对，大家凑了钱公推一位哥哥到县里去买上买下的打官司，不晓得这位县老爷怎样发了慈悲，说是：他们可怜，不准加。于是那些车行也就不敢加了。我们这些兄弟们就感激的了不得。大家又凑了一些钱去做了几对“清官旗”，“万民伞”放了几万头的爆竹，送到这位县大老爷那里去了！那么，他们受车行的什么样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7）生活他们住的房子和猪圈差不多，吃的倒也比较的可以，穿得当然是破烂污糟的。他们喜欢过阴雨天，更喜欢过冬雪天；因为那个时候生意便好了。还有一些山东道上的朋友，没有地方睡，便在人家屋檐底下安置他们的同我们一样可爱、可贵的身体了！然而他们依旧比我们强壮的多。他们精力强的，一天可以拉两班，平常每人仅拉一班就够了。
但有一椿极背人道的事，就是：没过十六岁的小孩拉车子的很不少，警察不晓得取缔，车主只顾赚钱，那里留心我们这些小兄弟们的健康！
（8）教育当然是没有的了，但是现在因为芜湖学生联合会和赭山省立第五中学的学生办了两个义学授〔校〕，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子女也有到那里去求学的了。
（9）籍贯他们小半是北方人士——山东，徐州，颍州，寿县的人居多数。
二、扛米工人
（1）人数芜湖扛米包的工人，平均时有两千多人，若到每年秋季新谷登场的时候，各米邦生意发动，工人数目，约在四千左右，至少也有三千四五百人。
（2）工资工人扛米上下，每包八文至十二三文不等，照着路途远近或增或减。每人每天可扛九十包。若生意清谈，因人数太多，每人仅扛得数包或一二十包不等。
（3）工作时间工人在各米栈——砻坊——机器碾米厂工作时间，大概于每早六时上工，下午六时散工。
（4）食宿工人有家小的，子女送饭到码头去吃；晚上去他自己的茅草棚儿里睡觉。没有家小的呢，随时买一点面食充饥；夜里便在人家大门底下，或是石头岸上手脚朝天，鼻吸如雷地安息他们为我们人类尽力为精神和驱体了。他们有家小的约占十分之三，无家小的约十分之七。
（5）分帮他们的码头都有势力范围的；就是这一帮占的地段，不许那一帮侵入。民国二年寿州帮和山东帮争码头，据说很打死几个人。然而他们并不打官司，你打赢了，这个码头，就是你的，我打赢了，这个码头，就是我的。究竟现在是那几帮呢？有寿州帮，有合肥帮，有帮。什么叫做帮呢？就是山东，徐州，宿州一带的人。其中以寿州帮势力最大，合肥帮次之，帮又次之。
（5）知识识字的很少。至于识字的所看的书，不外乎书摊上卖的什么麻城歌，黄低女，对金刚，十二月相思，孟姜女一类，刀头本儿。看报纸的，可说一个没有。
（6）工头工人对于工头，毫无感情可言，不过平时赖他领给工资而已。工头对于工人，督率他们工作，一方对于雇主担负货物保险的责任，一方对于工人担负发给工资的责任。不过他们多是“上下其手”，剥削工人的生活滋养料，去肥他们自己。然而工人还样〔象〕孩子离不掉娘似的，非要他不行；至于雇主借他去牢〔拉〕笼工人，更不用说了。
（7）生活他们的生活，除了扛包、吃饭、睡觉之外，便是赌博、喝酒了。没有事的时候，这个说老大，那个叫伙计，他们出几“宝”，于是他们的赌场就开了；或是张三和李四到酒店，来个四两高粱烧，半斤牛肉，于是他们的“辟克匿克”也就开始了。赌输了没有钱，也是骂呀，打呀！喝醉了也是骂呀打呀！
三、理发工
（1）人数大约有千二百人。
（2）家数大约在三百家。
（3）籍贯湖北人居最多数；安庆人也有。
（4）组织他们里面组织，很有一点合作会社Co—O—Peration Society的性质。他们不是论人计工的；是东家和伙结〔计〕合作的。赚了钱，东家六成，伙结〔计〕四成。东家并且管饭。我在一个中上等的理发店里问他们伙结〔计〕，每月每人平均要分多少钱，他们说，每人每月大约要分六七块钱。
（5）生活他们的生活比较的清洁一点。吃酒的不太多，赌博的却不少。他们不吃的伙食，比那些苦力好得多了，衣服也整洁多了。
（6）知识大半都识得几个字，不过也没有大用处。他们所看的书，也不过是麻城歌，黄氏女一路的货。
（7）团体他们的团体，平时是散的。不过每年逢到嫘祖会的时候，他们便热闹起来了。因为他们和外界没有什么交涉，所以他们的团体，也就没有所表现。
四、厨工
（1）人数大约五六百人。
（2）籍贯桐城人占最多数。
（3）工资他们的工资是按月计算的。每月多则五块，少则两块、三块不等。
（4）信用桐城的厨工，何以在芜湖独占执力？因为他们手头清白，不好赚钱。所以人家都相信他们，以为可用。
（5）工作时间当然是一日三餐的那个时间。
（6）待遇他们在商店口里做生活要比较的好些，若在公馆衙门里面，便完全是种“杀子以事君”的奴隶了。
五、泥水匠——建筑工
（1）工资泥水匠分大工，小工两种。大工每天大洋一角七分；小工每天大洋一角。
（2）工作时间，大约少则十小时，多则十二小时。
（3）伙食伙食是匠头——工头——供给。不过蔬菜糙米而已。作工每天三餐——二饭，一粥——，天阴停工，则仅两餐饭而无粥。
（4）人数他们的总数（芜湖的），我没有调查，至于每个匠头所辖的工人，多则一二百少亦数十人。
（5）生活他们的生活更龌龊极了。我住的房子的主人，便是一个匠头。他有一间小房子，里面睡了一二十泥水匠，简直和猪窝差不多！
（6）知识蠢蠢如鹿。但也不能说没有知道求学的。我们的学生办了一个义务学校，里面有一两个小工，有一天（阴历二月二日）晚上，我去讲演（每礼拜一次），适逢那天晚上，芜湖街上玩灯，街上的人拥挤的得利害。我打人空中冲到义务学校去，那晓得大门紧闭，外面站了十来个学生，都候着开门。其中有一个，便是泥水匠。他对于我非常殷勤，很晓得求知识是要紧的事，并且很感激我们教育他们的意想，我临走时，他把我送了多远！像这种天真烂漫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六、铁工
铁工分大铁工，小铁工两种，小铁工又叫钉铁工。他们做工的时间，多则十四个小时，少则十二小时，工资呢，每日不过一角多钱。
七、纺织工
纺织工的大小工厂很不少；最大的是裕中纱厂。其余的家庭小纺织厂不下数百家。大约每家二三张机。
（1）工作时间大约每日十二小时至十四小时。
（2）待遇小工厂还好些，大工厂便加几倍的不人道。去年裕中纱厂的工人因为工作的时间（管理人叫他们一班停工，一班吃饭；他们要一律停工吃饭。）大起冲突。管理人大发威风，“拍”“拍”打工人几个嘴吧；工人不服，便抬警察上前压制，工人还不服，则用武力镇服。这次听说还打伤几个工人。
（3）工资大约平均大洋二角至三角。
（4）教育教育是一点不注意，现在芜湖学生联合会，特在裕中纱厂附近办了一个义务学校，然而他们去进学校的很少。
（5）知识大致和他项工人差不多。
八、肥皂工
（1）工作时间十二小时至十四小时。
（2）工资每人每日大洋一角。
（3）饭食雇主供给伙食，每餐两样蔬菜而已。
（4）待遇雇主对于工人，都抱着愚民政策。关于肥皂材料的分配，都不给工人晓得。工人只会做机械的生活，不去留心怎样分配，怎样配合。
（5）知识其愚蠢和泥水匠同。
（6）生活他们的生活极简单，衣食而外，便“侈然而卧”，不知其他！
九、木工
（1）人数大约有一千人：大木约占十分之七；小木占十分之三。
（2）籍贯江北——无为，和县，含山——人居多。
（3）工资从前每人每天的工资是大洋一角三分；前年阴历八月，他们同盟罢工至七日之久，要求雇主增加工资，后来居然达到了目的，现在的工资所以每天一是角七分。这是包工制。这〔什〕么叫做“包工制”？譬如雇主要打一种木器，先由工人估定这种木器，要几天成工，便算几个工。估定之后，雇主只管到期受货，不能问他是否用了他估定的几个工。其实这是工人取巧的法子，也实在因工人每日一角七分的工资不够他们的生活，所以想出这个弥补的方法。这是因为从前的生活程度低，工资薄。后来生活日见增高，他们给工资的制度，还没有改，不过一个桌子，实在只需五个工，他便说要七个工，或八个工，就是这个道理。若是初出师的徒弟，还不能得到每工一角七分的工资；大概因他们的手艺高低而定。至于零工——就是按日计工——每天的工资，大约至多二角三，至少二角。——以上是小木的工资情形。
（甲）大木的工资，也是每工一角七分。不过他们必须能有做成一列房屋的手艺，才能得着上边的工资；若没有这种手艺，便照着递减。
（乙）小木和大木的不同的情形，小木不愿做零工；大木愿做零工。——所谓雇主，就是工头。
（3）工作时间天长的时候，大约十小时；天短的时候，大约九小时。小木过了重阳，便做晚工。晚工至十二点钟为止，做半个工给资。大木则不能做晚工。
（4）知识太愚蠢，识字的很少。
（5）团体从前芜湖有个工会，现在没有了，他们简直就算没有团体。
（6）饭食工头管饭。平常两样蔬菜，多则三样。犒期则为初一、十五。到了初一，十五早上，工头照例要请他们到茶馆吃茶，中时犒尝。据说在芜湖各工人的伙食，要算木工的比较的干净一点。
（7）契约雇主雇用工人，经人介绍或自己言定之后，必由老板请新雇工人到澡堂里洗下澡才算成了契约。并且于东到工之先，雇主须给若干定钱，以徵信用。
（8）嗜好好赌博的很多。
（9）实得他们每天实在可得约大洋三角的工资，前而的工资制度，不过是他们一种习惯上的计算方法而已。
（原载《新青年》第七卷第六号）
《芜湖劳工会宣言》（文中标点符号如原样）
我们承认、惟劳动者、才能有得吃、
我们承认、惟劳动者、才有人权、
我们承认、惟劳动者、才能谋人类的幸福、
我们承认、惟劳动者、才能负改造社会的责任
我们是劳动者、我们底“吃”在那里呢？
我们是劳动者、我们底“人权”在那里呢？
我们是劳动者、我们深愧没有谋人类的幸福呵？
我们是劳动者、我们惭愧未能负起改造社会的责任呵——
我们如今醒了！
我们觉得、“吃”被人抢去了！
我们觉得、“人权”被人剥夺去了！
我们觉得、没有吃、没有人权、人类的幸福、社会的改造。
是谈不到的、空肚子做不得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已是找到“物之主”、“债之头”了！
我们觉得、吃人血的，要人性命的、都屹然立在我们面前、我们要保全我们底血、我们底性命、只有联合起来的一法。
我们如今醒了！
我们经过了千辛万苦总算被人吃剩的血、联合起来了！
我们觉得这是我们底黎明之初、我们更希望有良心的人们帮助我们这种劫后的继续向吃人魔鬼宣战的劳动者、于是不得不郑重地宣言：
（一）我们不甘被人剥夺我们底“吃”和“人权”、我们此后、大家联合了、得以保护我们的生命、成全我们底人格了、
（二）我们知识太薄弱、能力太小、但我们希望能“造福人类和社会”、
（三）我们愿尽力保护我们这个荆棘丛里生长的小孩！
我们底劳工会——以至于死、我们希望我们之外的劳动者、一致联合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