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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诗词选
(唐)李幼卿诗
题琅琊山东峰禅室落成※
佛事秋山里,僧堂绝顶边。
同依妙乐土,别占净居天。
转壁下林合,归房一径穿。
豁心群壑尽,骇目半空悬。
锡杖栖云湿,绳床挂月圆。
经行蹑霞雨,跬步隔岚烟。
地胜情非系,言志意可传。
凭虚堪逾道,封境自安禅。
每贮归休颠,多惭爱深扁。
助君成此地,一到一留连。
※:此丈标题为编者加。
(选自琅琊山玉皇殿东路旁的唐代石刻)
(作者简介)
李幼卿生卒年不详,字长夫,唐太予庶予。唐大历六年(771年)任滁州刺史,与法琛法师在琅琊山上兴建了宝应寺,曾作五言诗刻石传世。
(唐)韦应物诗
秋景诣琅琊精舍
屡访尘外迹,未穷幽赏情。
高秋天景远,始见山水清。
上陟岩殿息,暮看云壑平。
苍茫寒色起,迢递晚钟鸣。
意有清夜恋,身为符守婴。
悟言缁衣子,潇洒林中行。
游琅琊山寺
受命恤人隐,兹游久未遑。
鸣驺响幽涧,前旌耀崇冈。
青冥台彻寒,绿缛草木香。
填壑跻花果,垒石构云房。
经制随岩转,缭绕岂定方。
新泉泄阴壁,高萝阴绿塘。
攀林一栖止,饮水得清凉。
物类诚可遣,疲甿终未忘。
还归坐郡阁,但见山苍苍。
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怀琅琊琛、标二释子
白云埋大壑,阴崖滴夜泉。
应居西山室,月照山苍然。
同元锡题琅琊寺
适从郡邑喧,又兹三伏热。
山中清景多,石罅寒泉洁。
花香天界事,松竹人间别。
殿分岚岭明,登临悬壑绝。
昏旭穷陟降,幽显尽披阅。
出骇风雨区,寒知龙蛇穴。
情虚澹泊生,境寂尘妄灭。
经世岂非道,无为厌车辙。

西涧种柳
宰邑乖所愿,俛愧昔人。
聊将休假日,种柳西涧滨。
置锸息微倦,临流睇归云。
封壤自人力,生条在阳春。
成阴岂自取,为茂属他辰。
延咏留嘉赏,山水变夕曛。(作者简介)
韦应物(737~约790年)唐代诗人,京兆长安(今属陕西省)人。建中二年(781年)任滁州刺史,后任苏州刺史。著作有《韦苏州集》。
(唐)白居易诗
问淮水
所嗟名利客,扰扰在人间。
何事长淮水,东流亦不闲。
(选自光绪《凤阳府志》)

(宋)欧阳修诗
游琅琊山
南山一尺雪,雪尽山苍然。
涧谷深自暖,梅花应已繁。
使君厌骑从,车马留山前。
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
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
止乐听山鸟,携琴写幽泉。
爱之欲忘返,但苦世欲牵。
归时始觉远,明月高峰巅。

题滁州醉翁亭
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
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
但爱亭下水,来从乱峰间。
声如自空落,泻向雨檐前。
流入岩下溪,幽泉助涓涓。
响不乱人语,其清非管弦。
岂不美丝竹,丝竹不胜繁。
所以屡携酒,远步就潺湲。
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
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
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

(宋)梅尧臣诗
和永叔琅琊山六咏
归云洞
洞深岂不有神物,朝朝但见云飞还。
云收雨歇草树湿,涧下流水空潺潺。

琅琊溪枯藤垂溪冰已消,溪水溅溅石间乱。
潭静鸟呼人渡时,鸟惊人语来还散。

班春亭
林下鸠鸣圻晴杏,田间水漫春溶溶。
使君固自足风美,时傍青山去问农。

庶子泉
沙穴石窦无限泉,此泉缘底名不灭。
庶子去来多少年,依旧清心共泉洁。

石屏路
寻常画屏多画山,何意此山还作屏?
峭排直上几千尺,下有石路莓苔青。

惠觉方丈
松门隐者我未识,一见君诗如已
岁月任随人事迁,此身不动云生壁。

寄题滁州丰乐亭
泠泠幽谷泉,近在青峰下。
使君去穷源,林外留车马。
一径穿篠深,蔽日复潇洒。
行尽逢泓澄,翠影如可泻。
云树阴其旁,造物将有假。
引水开石池,结宇得碧瓦。
乃之爱玩心,朝夕未忍捨。
近移溪上石,怪古苍藓惹。
芍药广陵来,山卉杂夭冶。
春禽时相鸣,宾从不应寡。
欲问淮南趣,还思洛阳社。
胜事已不辜,吟觞无倦把。
(作者简介)
梅尧臣(1002~1060年),北宋诗人。字圣俞,宣城(今安徽省宣州市)人,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是欧阳修的挚友。著作有《宛陵集》、《唐载记》等。

(宋)曾子国诗虞美人草
鸿门玉斗纷如雪,十万降兵夜流血。
咸阳宫殿三月红,霸业已随烟烬灭。
刚强必死仁义王,阴陵失道非天亡。
英雄本学万人敌,何用屑屑悲红妆。
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
香魂夜逐剑光飞,青血化为原上草。
芳心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剑眉。
哀怨徘徊愁不语,恰如初听楚歌时。
滔滔逝水流今古,汉楚兴亡雨丘土。
当年疑事久成空,慷慨樽前为谁舞?

(宋)苏轼诗
观鱼台
欲将同异较锱铢,肝胆犹能楚越如。
若信方殊归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鱼。

(明)朱元璋诗
菊花诗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选自《朱元璋传》)

(明)王守仁诗
登谯楼
千尺层栏倚碧空,下临溪谷散鸿濛。
祖陵王气蟠龙虎,帝阙重城锁蝃蝀。
客思江南惟故国,雁飞天北碍长风。
沛歌却忆回銮日,白昼旗旌渡海东。

(明)戴耀诗
禅窟寺
奇峰怪石入幽寻,顿起烟霞物外心。
龙卧寒潭秋有影,云归石洞昼生阴。
岩花落处鸟啼树,山雨来时风满林。
却笑主僧知我意,笔花新染付登临。
(明)谢肃诗
虞美人歌
美人已为英雄死,乡里犹绵岁时祀。
娋然珠翠照罗帐,两两女巫歌舞起。
短箫咽鼓相喧啾,迥风吹入楚云愁。
楚云为雨几千里,似洗重瞳垓下羞。
山河百战椎图丧,顾妾何劳悲玉帐。
宝剑临危妾自裁,素心不贰君应谅。
顾从跃马出重围,艰难又渡淮西涯。
终将血染原上土,空余碧草春离离。
我忆从军经此地,南公慷慨言遗事。
香魂一断招下来,今日荒祠堪重哀。

(明)陈琏诗
琅琊古刹
开化古兰若,乃在琅琊山。
楼阁倚霄汉,丹碧炫岩峦。
钟声度比壑,幡影落空潭。
昔闻琛粲翁,巢居白云端。
折葵事清斋,煮苓供晚餐。
冥坐悟禅秘,不知芳岁阑。

醉翁亭
滁城西南多好山,峰峦矗立青云端。
醉翁好事择优胜,构亭乃在山之间。
山回路转六七里,曲涧潺湲涨春水。
酿泉泻出两峰来,亭子翼然平地起。
醉翁襟度非常人,时来开宴罗众宾。
宴酣之乐乐最喜,山肴野薮纷前陈。
醉翁之意不在酒,好水好山渠所有。
胸中毫气吐虹霓,笔下文光射牛斗。
一去人间知几年,山光水色犹依然。
废址荒凉春雨里,断碑剥落秋风前。
我来登临无限意,欲谈往事心先醉。
方今四海歌治平,眼前突兀增光辉。
会须更秉如椽笔,为写摩崖百尺碑。
(选自明万历《滁阳志》)

(清)康有为诗
龙兴寺

旧日铜驼尽荆榛,于今石马委灰尘。
坏空成住原难免,五百年间只怆神。

坏寺颓垣照夕阳,铜锅石碣剩荒凉。
龙颜降准开皇业,终竟僧房劫可伤。

(清)张鹏翮诗
欧梅(二首)
其一
醉翁亭畔古梅开,正值衡文使节来。
自昔庐陵留胜迹,於今丝管乐衔杯。
峰回路转苍烟合,鸟语花香落日催。
大雅遗音犹未堕,天培老干傲凡才。
其二
孤芳先向百花开,拂槛西风匝地来。
影照让泉留夜月,香浮曲水点霞怀。
成荫结实调羹用,铁骨冰心淑气催。
千古欧阳手泽在,北枝仿佛岁寒材。
(选自古梅瑞堂内壁石碑)
(作者简介)
张鹏翮(1649~1725年)字运清,四川遂宁人。清代康熙年间进士,官至河道总督、武英殿大学士。著作有《忠武志》、《敦行录》等。

(清)孔尚任诗
凤阳花鼓
秧歌忽被金吾革,袖手游春真可惜。
留得凤阳旧乞婆,漫锣紧鼓拦游客。

建国以后诗选
到滁州
徐速之
风卷残云动九州,重来故地十三秋。
琅琊山下曾罹网,滁县城中不自由。※
天道变,水东流,无情历史帝王休。
犹持幻梦作空喊,不虑长江惜石头。
※:1936年夏,作者为寻找组织,在醉翁亭被捕,关入国民党滁县专署监狱。

登琅琊山
徐速之
滁州前后事悠悠,回首风云浪里舟。
三赴铁窗频绝境,一朝天地历经囚。※
乾坤倒转蛇横路,日月难明犬吠楼。
矢志琅琊期再上,醉翁亭畔兴难收,
1979年3月20日
※:①1937年“八·一三”抗战前,作者因寻找组织曾三次被捕;1955年以后,又四次遭“左”的迫害。
(作者简介)
徐速之,原任安徽省人民政府副秘书长,土地革命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已故。

琅琊消夏
江城
其一
野性如同不系船,江南山水任留连。
神仙黄海相交久,又与琅琊结夙缘。
其二
古寺依然众口称,凄凉无佛又无僧。
红墙碧瓦浓荫里,风雨如狂几废兴。
其三
满地花荫月影移,夜深杜宇尽情啼。
闺中旅邸无愁思,不信人间有别离。
其四
老病所需惟药物,幽栖有兴问农桑。
晚风初起新晴后,满耳蝉声噪夕阳。
其五
欲知当世问前因,浩劫茫茫剩此身。
四壁虫吟庭院静,夜深明月尚窥人。
(选自1986年《江城诗稿》)
(作者简介)
江城,曾任滁县专著专员、安徽省政协常委,已故。

咏琅琊
——调寄采桑子
李进
其一
醉翁一记招游去。
结伴琅琊,梦忆琅琊;
曲水流觞古作家。
南天直上无门处。
为爱烟霞,
不见烟霞;
再到滁州看菊花。
其二
琅琊多少冲天树。
先见根由,
突破拘囚;
石上缝间竞出头。

欧阳贬谪环山处。
自在风流,
漫写滁州;
笔底才华万古留。
(作者简介)
李进,现任江苏省文联主席。
琅琊山植树有感吴炎武
东风喜雨万物新,满眼风光满城春。
青山倘使能永在,一片丹心寄后人。
送春登琅琊山南天门
吴炎武
春光依依上天门,纵目扛淮气象新。
松涛响处连山碧,菜花香里遍地金。
楼台座座花艳艳,瓦屋鳞鳞树森森。
云莺似解登高意,故作长鸣报佳音。
致汪刃锋同志
吴炎武
金秋话别又逢春,往来萦怀倍觉亲。
戎马半世怀壮志,历尽坎坷抱丹心。
文坛探索穷究竟,真理追求忘此身。
梦绕京华闻教诲,琅琊山色照故人。
(作者简介)
吴炎武,曾先后任滁县地区行署专员、中共滁县地委书记,中共安徽省委顾问委员会委员。现已离休。汪刃锋为著名版画家,与吴多次同游琅琊山,
让泉
郭瑞年
是竹叶上的甘露泻流?
是青松上的白雪溶就?
还是欧阳公的玉壶丢在路口?
你汩汩地流,如此晶莹而湿柔。
不必舀去烹茶,不必舀去酿酒。
只需捧起你的清泉喝上一口,
心呵,却早已甜透甜透!
琅琊榆
郭瑞年
从进裂的石缝中蜿蜓而出,
你是缠在一起的孪生双龙。
现在半个身子自由了。
展翅欲飞,仰首苍天,
渴望云海,怀念巨风。
你半条尾巴还在挣扎,
仍在岩石中搅动。
相信你凭着坚毅和勇敢,
一定会呼啸翻滚腾上高空。
(作者简介)
郭瑞年,诗人,曾任滁县地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现已退休。
2、散文选
醉翁亭记
(宋)欧阳修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邪(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让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莫(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清(亦作“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莫(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燕(宴)也。燕(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抄自琅琊山现存的苏轼书《醉翁亭记》碑刻)
丰乐亭记
(宋)欧阳修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数百步之近。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璟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阴,刬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今滁介于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宜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云。
(抄自苏轼书《丰乐亭记》碑)
重建醉翁亭碑记
(清)薛时雨
山水之气象,历数千载;贤人君子气象,则数十年耳。而宇内名胜之地,气象映发,若有藉于贤人君子者焉。焦山以孝然名,粟里以元亮名,永嘉以灵运名,柳州以子厚名。数君子以前,山川流峙而无闻焉者,待贤人君子而后传,传而后永。醉翁当宋全盛,治滁不三年,滁之山水遂托于醉翁,而气象始发唐之韦公。燕寝之盛集,煮石之遐寄,犹若让美焉。
时雨幼读东坡诗云:“醉翁行乐处,草木亦可敬。”桑根蔽庐,去滁山五十里而近,往来策蹇,凭欧梅之亭,拓子瞻之碑,悠然有怀当日宾客之游,太守之醉,不知平山堂下,颍州西湖,又当如何?但觉衣冠谈笑,若思亭所独留,以予后人之尚友。
时雨忝冒缨绂,作吏廿年,浩然青山,仰企醉翁归田之录,重寻旧游,而醉翁亭已鞠为茂草。大兵之后,宇内名胜芜废十七八。时雨滁人言滁,惄焉伤之,拙宦退耕,莫慰其修复之志。盱眙吴勤惠公时任蜀帅,方将移家为滁寓公。时雨雅故,以书干之,慨乎同心。使相曾文正公,学欧公之学者也,题名首倡,于是鄂帅李公喆第节相继之。皖大府荚果敏公,今浙闽制府何小宋方伯,皖人督师刘省三军门以下,各分奉畀。时雨乐观厥成,顾斯亭旧观未尽还也。
时雨养疴石城讲院,蓄此耿耿又七年矣。今年复布书问当路巨公,得裕寿山中丞、庐艺圃方伯、胡履平廉访提挈群贤,再畀兼金。时雨缮完之志,至是而始遂。其所以孳孳十余年,不惜以退废之身,数数于当轴公卿,若干以身家之私者,而诸公之应之者先后如响,岂徒以山林寂寥中增此流连觞咏之区,付诸丹青、发以诗歌之尔,亦愿宰治良吏皆观感欧公之流风善政。而疆域X安,民物殷盛,天下之太平,长若醉翁之世,于是乎酒甘泉冽,啸咏名山气象如斯,不亦美乎?
时雨老矣,抚滁山之草木,有生敬于昔贤,且生敬于诸公之好古乐善,曷敢轻言尚友也哉。聚资并依汉人碑阴之例,具题名于贞石焉。
清光绪七年龙集辛已十一月
(选自清光绪版《滁州志》)
(作者简介)薛时雨(1818~1885年)字慰农,号澍生,安徽全椒人,清代咸丰四年(1854年)进士,官至杭州知府。光绪七年(1881年)来滁州游琅琊山时,集资重建醉翁亭,后又重修丰乐亭。
琅琊山游记
方令孺
自从两年前大病一场以后,兴致就此倒下来,象病马一般,一蹶不振了。以前我为贪玩山水,也象我贪读书一样,常常被家里有一班人骂作呆子,说“山上有什么好玩,白纸黑字的书本上又有什么好看,还值得那样一天到晚把时间耽误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面,弄得家里来一个客人的时候,你总是瞪着眼,不会讲一句客气话,或是陪着客人,陪着尊长来几圈麻将应酬应酬”。是的,对于这些事,我恐怕到死都不会,也不爱。我爱的是苍茫的郊野,嵯峨的高山,一片海啸的松林,一泓溪水。常常为发现一条涧水,一片石头,一座高崖,岩上长满了青藤,心中感动得叫起来,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鹿在乱石中狂奔。“淡怀自得梅花味,逸兴还同野鹿群。”一个年青的没有尝过人世辛酸的人,确有这种冲淡、闲散的兴味。我小时候住在故乡老屋里,屋的四周墙上长满薜萝,每当春夏之交,满墙盖着郁郁苍苍的绿叶,又从门头上蒙络交翳的倒挂下来,我就喜欢,恍惚觉得自己是住在山洞里。本来住在山城里的人,平常就听不到多少喧哗,再加父亲的脾气异常古拙,虽说他在那一乡也算是名望所归的老人,可是门前车马却稀少了,所以我们真象住在岩洞里一样,同世界隔得远远的。记得每年清明节,父亲总是带着弟兄们到山中去祭扫祖墓,有一次我也哼着要跟去,父亲说,带一个女孩上山多么累赘,不许去,我发了一千个誓,说我一定同男孩儿一样,不带累人,弟兄们也在父亲面前代我说项,毕竟也让我跟着去了。爬过不少和山峰,渡过不少的险涧,就是登上投子山巅(这是一县最高的山峰)我也没有表示胆怯。为了不要教人说我累赘,为了不愿败人兴致,我努力奋勇,不折不扣的象一个男孩,父亲掀髯笑了,弟兄们说我没有丢脸,我小小的疲倦的心,也就象一只麻雀,振起翅膀飞起来。
现在这象麻雀一样的轻快的心,已成为“折戟沉沙”,再也不容易升起。整天只愿意静守在这空斋里,环绕着我的尽是古人同今人的糟粕,几件古老样式的家具,一簇花,一缕烟(从烟雾里常常闯进来一些回忆),近处树林子的流莺,远处钟声、市声,再加象今天这样大的风声,都打成一片,合起力来,侵袭我这孤寂的空斋,大有被无形的风雨吹去屋顶,倒塌墙壁的危险。但我静静的坐着,象不避开一切的苦难的一样。
这要谢谢我的朋友们和我姐姐的关心,因为他们看我这样生活以为这对我的身体不利,常常劝我出游,甚而强迫我。这两年我游太湖、西湖、日本,以及今年寒食清明的两天游琅琊山,都亏得他们的鼓励。他们唤醒我的生机,使得我兴致又象花一样在心上盛开一次。
今年寒食节的头一天,××君夫妇约我和好几个朋友吃茶,讲到明天是寒食节,又当这初春花发的时候,应当到什么远一点的地方去跑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醉翁亭,也许因为从前有一个人曾说过:“睡与醉虽有罪而不加刑焉”这句话的缘故,就想去领略古人的醉意吧。
醉翁亭在滁州琅琊中,自从欧阳修作了一篇《醉翁亭记》,这地方就一直盛传下来。我早就想去游,总打不起兴致。这次朋友们既这样高兴,我也就决定不扫兴。
我们有五个人,一道去江边候轮渡,走到江边的时候,晓雾还没有散,向江头一看,在烟水空蒙的当中只有一些船桅的影子,同一只沙鸥飞过,这活象一幅淡墨的江水画。一会儿一只轮船名叫“澄江”开过来,游逛的人真多,都纷纷的挤上船去,不到半点钟就到了浦口,又纷纷的挤下来。坐游览专车从浦口到滁州不到两个钟点就到了,队队游人象风卷落花似的,都从车上翩翩的走下来,朝着山中走去。路旁有一个人力车夫说:“从车站到山有三十里地呢。”我自省没有能力走这么远,就坐了这辆车,也劝同游的女伴坐另一辆,其余三个人就跟着车跑。
我们先进东门又转向南。东门城上写新治门三字,我想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城图》所载化日门或是环漪门?不远就看见一道河,河身很宽很深,可这时水落得很浅。河的两边有许多树木。河上跨着一道穹形的古石桥,在河那边,隔着树林,可以看见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盘石堆垒起来的。是唐朝遗留下的古塔之一吗?贪恋这里风景还美,多留连一会儿。
“这座桥有什么好看?城里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桥,那才好看呢。”车夫不屑似的说。
我们默默的笑,想这车夫真是新时代的人物呢。
转上南门大街时,太阳已照得很高。所谓大街,不过象一个村镇模样,一个从唐宋以来就有名的滁州,竟这样荒陋!再出南门城向西南行,我想这已踏上欧阳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气,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风吹到脸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绿才上满枝头,并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夹杂在山水林木的中间,远看象一朵朵的停云,近看鲜亮的颜色象发出的透明的光。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凤凰山、琅琊山,还有大丰山。据说大丰山是“盘亘雄伟出琅琊诸峰上”。丰乐亭在丰山的幽谷里。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环抱,谷里很多细竿宽叶的丛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我们听到“泉”字,总要想是清浅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声音的乳泉;可这紫薇泉是潴蓄在一个方池式的深潭里,水极清,里面有水草纷披不能见底。当初发现紫薇泉的人是欧阳修的仆人,故事是这样:有一天有一个人献新茶给欧修,欧阳修因而想起前几天所发现的醴泉,就叫人去汲醴泉的水来烹这新茶,醴泉离城至少也有十数里远,为了一杯茶叫人跑这样远,欧阳修真算风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许是太累)摔了一跤,把汲来的水全给泼了,倘若空手回衙,欧阳修一定罚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这么多路又怎受得了!那知他这一急到急出今天这样一个大古迹来了。因为他在仓皇中把近处山里的泉水随便汲些回去奉给太守大人。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饮水家,对于泉味确有研究。尝后知道决不是醴泉,就穷加拷问这个仆人,才知道是在丰山幽谷里得来,欧阳修是个“博学多知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这个泉,立刻造一座丰乐亭在泉上,他给梅圣俞的信说到造亭的始末:“去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许。遂往访之,乃一口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由有佳木一二十株,为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又于州东五里许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大不可胜记。山下一径穿人竹篠,蒙密中豁然路尽,遂得幽谷亭。已作一记,未曾刻石。”可见从前丰乐亭是怎样的名胜!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人象蔡君谟、苏子美、梅圣俞,都有诗记这事。他们在这里饮茶听泉,一种悠闲的风度,教今天来逛的人想象起来真是觉得“眇然如何”了。从前这里的幽谷泉现在已不可见,只在欧阳修的一首诗里保存着。诗是:“踏石弄流泉,寻源入深谷。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溉稻满存畴,鸣渠绕茅屋。生长饮泉甘,荫泉栽美木。潺湲无春冬,日夜响山曲。自言今白首,未惯逢朱毂。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野人”的家,在深林里傍着泉水,昼夜听的是风动竹叶飒飒的声音,流水潺湲的声,并且一生不遇到一辆“朱毂”。
现在丰乐亭已经过几次的修葺,旧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谓花木,所谓二怪石都只可梦想。一些历史的痕迹只留在几座大石碑上。
从丰乐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见许多累累的大盘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个石上的四名诗,末二句还可摸索得出来。是:“风流人已远,同乐到如今。”我读了两遍,觉得一种缠绵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涌上心来。欧阳修的潇洒和爱的风神永远藏在这石头里。
到柏子龙潭要翻过几个小山,山上有人种地。问他种的是什么?说是蚕豆同小麦。问他是那儿的人?说是山东。以后我们听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说话。问他们是从那儿来的,大半都说是从皖北或是山东来。比方给我拉车的那车夫就是山东滕县的人,母亲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乡,他自己跑到这样一个小城里来拉车,生意最好的时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块钱一个月,说都捎回去买点田地养家小,这在他是顶得意的进款了,可是我们要想想他的汗血啊!我们走到两个洞口,乡下人有住在里面当作“家”的,不知是否双燕白鸽二洞?向下看,龙潭在一块低洼的大壑里,里面有方形的墙基,象一座废墟的四方城。潭底地更低,从前这里有一潭黑水,现在只西北角一湾清水了,水边长一棵杨树,游人从隧道走到柱下。四周的墙壁上长满了草木。若当木叶茂盛的时候,这里要多么荫森可爱。滁州志载:“明洪武甲午夏七月,驻跸于滁,丁旱叹,躬褥,甘霖大作;洪武六年有旨创建祠宇,改封为柏子龙潭之神。十六年浚龙潭,潭周为楼,极其壮丽,有御制碑记为祭文。”现潭上楼已废,只剩石础十六,潭中石柱四根。石柱极宏壮。每柱共四节,乃凿石为十六角,大方形堆叠而成。
由龙潭再向西走,在路上郑家小弟弟拾得一块石头,拿在手里觉得很重,光泽象煤炭。这是附近凤凰山石。凤凰山原有铜矿,这种石头乃是铜化石。我们都争先恐后的去细细寻找,有喜欢形式方重可做图章的,有喜欢状似人物的,有喜欢文理细致如水藻或树根化石的;我却喜欢嶙峋透空可作小石山玩的。大家都各依趣味去捡,一直等到双手捧满不能再拿的时候,心里仍觉得不够。
路旁又看见一座横卧的大石,象一个人斜躺在那儿,背上刻四个大字“一醉千秋”。
这时快到醉翁亭,两边都是山,山上白石齿齿。
“为什么一路上总听不到潺潺流水的声音?”我心里埋怨,“是山川欺我?还是古人欺我?”
正在这时,听见后面有人高声的叫:“九姑,九姑。”
“谁,是什么事?”我回头转向远远的后面问。
“看左边,那里有一条溪水!”××喊。
我们赶快跑过去看,果有一泓清泉在乱石之间曲折奔流,水声泠泠,并不大,你要说水同石在私语也可。水清,可照见两岸的树木,本上的云,同石上立着,坐着的人。要是有一位水仙在这时来照自己的影子,一定要消魂了。这就是让泉。岸上有一座亭,名有松亭。绕亭栽着几百棵松树。十年以后这儿的松风与泉鸣定是好听极了。沿溪再走几十步有一座小土地祠,屋顶造得精巧重复,决不是近代粗鲁之作。小龛门的两边有一副春联:“肯与邻翁相对饮,却从田叟问耕耘。”这意思该怎么解?他既可以同隔壁的醉翁亭里太守大人共饮,却又去问老百姓的耕耘,他查到老百姓收成若好,不要劝太守大人多抽税吗?还是说他既能应上又能接下的一位圆转的老人呢?土地祠过去就是薛老桥,是一座乱石堆架穹形的古石桥,桥二面石缝里生和许多草木与藤萝,纷纷的下垂着,倒映在桥下清溪里极有画意。过桥再走几十步就到醉翁亭。宋僧智仙为欧阳修所造的亭子早巳毁于兵火,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光绪七年全椒薛时雨重修的。前面所说的薛老桥,想是纪念薛时雨所造。我因为这已经不是原迹,就随便浏览一过,里面藏有许多石刻。东厢宝宋斋内苏东坡书欧阳修《醉翁亭记》还完好存在。
从这儿再向西走,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琅琊山的胜处我到此渐渐领悟了。在路上听到树林中有嘒嘒的声音,又象被风吹着发出寒栗的声音,问车夫,说是知了,知了就是蝉,盛夏才有,怎么在这儿还冷就听到蝉叫呢?我一路听着蝉声,依着林中的小路走,再几转就到了开化寺。
琅琊山开化寺本是唐刺史李幼卿与僧法琛同建。李幼卿欢喜“博寻胜迹”,他看见这地方幽静,就教人来凿石引泉成为一道溪流,溪的左右建禅室与琴台,他天天同朋友在这儿饮酒,弹琴,做诗,刻石。又建开化寺,寺里亭树极多。又开庶子泉,有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又有吴道子画观音像。后来亭榭石刻同人物风流一齐都埋到荒草里去了,庶子泉也没有踪迹,庙宇也全毁坏。现在的开化寺是一位大和尚达修重建!因为他颇有逢迎新贵的手腕,所以能把庙复兴起来。古人有诗:“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这话不是为他说的。
进庙门走过明月池上的石桥,就看见殿宇巍峨,轮奂炫丽。方丈室在另一个院落里,室很广,象厅堂的样子,堂额题“明月观”三字。堂前正对一两丈高的峭壁,壁上长满迎春树,花正浓,枝条下垂,好象帘幔。石壁下用石栏围着一个方池,莆田郑大同刻“濯缨”二字在池侧石壁上。这就是所“濯缨泉”。庶子泉源就在边近,现在没有了。院内花木很多,可惜和尚又造一座亭子在当中,大嫌逼窄。
我们在这里饮濯缨泉水泡的新茶,赏玩景物同茶味,忽然想起明日是清明又正是月圆时候,能在山中看月不是难得的机会吗?大家决定在这儿住一宵,这样可以慢慢的逛,不必把火车的时刻表抓在心里。
琅琊山的得名是在东晋的时候,王禹偁《留题琅琊》诗注说:东晋元帝初为琅邪王,渡江尝驻此山,故溪山皆有琅琊之称!未知东晋以前何名也。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中的风景,只有比醉翁丰乐二亭胜。我们来的时侯,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阔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趣味,所以不愿象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的探寻,把山水的神味象饮泉水一样浸到心上去。
下午有一位裳宽和尚引导我们游山。从佛殿右手祇园走过去。祇园是一座花木繁盛的花园。和尚指给我们看树底下丛山中移植来的山兰花,小小的一棵草靠着树根,一支短短的兰花正在开放。我们鱼贯走到树下,一个个俯身去嗅。裳宽和尚看着发出怪异的眼光,问:“到庙里来不见拜佛,却见拜花,这是什么原故?”悟经堂就在这园里,经堂的右边有一片竹林,绕过竹林就是上山的路。路的一边是峭壁,壁上有几百年的榆树,根盘结在石壁上,古拙可受。裳宽说达修和尚预备把石壁铲平,以备名人题诗刻字。这真是骇人的话!后我们劝达修大和尚不要那样做,那简直是残忍,毁灭天然也是罪过。不知道他心上可象口头一样应许了我们,说,决不动。
我们先看雪鸿洞,有仇维贞题名刻石。洞门低低的,走进去却很深奥。明万历年间有寺丞宋大斗在这儿研《易》。里面有两个石碑。外面一个刻着“丙子面壁处”没有题名,今年也是丙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在此面壁的人是谁呢?再里面有一座丈余高的大壁,上刻“南无释迦牟尼佛”斗样大的字。和尚说,相传这是赵匡胤写的,不知是不是。洞门上也有一棵古榆树,根象蟒蛇一样盘在壁上。
再上去百余步是归云洞,洞口有危石横亘,象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我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那面石罅离立,象用斧头划开,天光从上面漏下来,正射在两个大碑上。碑是宋治平年杜符卿题诗刻石,字径八寸,洞口“归云”两字款署双溪。
山上很多枫、槐、杉、栗等树。有坚实的檀树(和尚说檀树已有几百年,才长得腰样粗)。古人所说的“十里松风”现在已是听不到。这里的松树并不比杂树多。有一棵松树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有两丈多高,虬枝如龙。和尚认为是山中法宝之一,珍重的指给人看,说这名石上松,百年的古木了。树下纵横都是大石。我们坐石上,赏玩林中的谧静,听鹰在山顶上哀号,声极凄厉。地上有红色、紫色、黄色各种小花。红色的是野春鹃,又名野樱桃,因花落结实红如樱桃。紫色的象野丁香,黄色的不知是什么。又有壮毒、广姑种种青草,茎一折,有白浆冒出来,就是毒汁。裳宽和尚说:山上多药草。柴胡、明党、苍术、桔梗都很多,何首乌多得不算希奇,黄精到处可以找着。
这时候日已西斜,山中暮气来得早。因为山高,把没有落下去的太阳早就遮住。我们找路下山。路过摩诃崖,崖壁上有石刻佛像的痕迹,佛像已被人斫去。石壁上有一个圆形带柄的铁锅式的印痕,裳宽说这里有一个故事:从前,不知道是那一年,有一个小和尚在此修行。是笨呢,还是为别的缘故?这小和尚总是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把这一句念成摩诃,摩诃。老和尚气极了,跑出门去做行脚僧;不愿在庙里早晚听他念摩诃,摩诃。过了些日子,老和尚又不放心,跑回来看他的小徒弟。心想:我的小徒弟可不要饿死了?我走的时候庙里剩了一点点粮食,他又傻,决不会出去化斋,我不该把他一个丢在这儿!”老和尚正在叹气,听见树林子里又是摩诃,摩诃的声音自远而近,原来是小和尚早已在山上看见他的师父回来了,一路上念着摩诃跑下山来迎接他的师父,老和尚心里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还是摩诃摩诃的?摩诃不能养活你,你这一向吃些什么呢?”小和尚告诉他是吃山中的百草,等把草吃完了就煮石头吃。老和尚听他这样说,骂他说疯话。小和尚说:“你要是不信,我煮给你尝。”老和尚不理他,跑到松树下睡觉去了。朦胧中闻到一股香气,问小和尚这是什么香?小和尚说:“石子煮熟了,请你来尝吧。”老和尚走去一看,果然石子煮得象麦糊一样,又软又香。老和尚默然,心想:“我的小徒弟比我好,他已经得道了。”后来有一天这小和尚白日飞升,也不知是成仙还是成佛去了。这故事虽是怪诞,而且有道家的气息,但是也别有风味,不妨记下。“旧志”载琅琊山有磨陀岭,为琅琊最高峰,可望见长江,不知道可就是这地方?
从摩诃崖向东走,又向北转,去访无梁殿,又名玉皇殿。殿式极古,内有石柱数极,柱形象西方高蒂克教堂的样式。拱门上的构造与南京灵谷寺的无梁殿不同。恐不是明代的建筑,这只有等建筑学家来考了,殿前有一座石制的天香炉雕镂极精,有一面雕两匹马在潮头上临空的飞奔,神骏无比。
晚饭后,裳宽点两盏大煤油灯,抱一卷纸,研好墨,请××作画。达修老和尚也似乎特别高兴,泡一壶云雾茶,按一包旧画来请客人替他鉴赏。又高声嚷着要同我们联句做诗。
等××画完两张画(一张鹰,一张石上松,都是山中实在的景物),再写完一张即景诗时,月光已照满对面的高崖了。迎春树的枝条在月光里洒下姗姗的影子,象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样。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钟声已悠渺下去。我们忽然想到藏经楼上去看月色,裳宽立刻去点一盏玻璃灯,在前面引导。看守经楼的小和尚已经关上了山门,我们把他唤起来,又开开楼门的锁,我自己接过玻璃灯走上楼。楼上佛龛前没有点长明灯,我举起手中的玻璃灯高高的照着菩萨的脸,中间是释迦佛,左文殊,右普贤。楼外有栏杆可以看得很远。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象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杪上。稍远山峰一层层轻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藏经楼在佛殿的正后面,是开化寺的脊背,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全庙的位置。这是建筑在一个极其安稳的山谷中,左右的山峦都从后面伸出来,象一双手臂很小心的,紧紧围护着,几万棵树木同时发出低低的河流似的声音。我这时心里异常感动,恨不得对着这庄严的月夜膜拜。
下楼又到白天去过的祇园去玩月。××和裳宽坐在竹林那边去说话。我同××、××三人坐在悟经堂的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上。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三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在这寂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祇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地象微风拂草,又从草上悠悠的落到涧底下,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月光与这个人眼中的泪水交相辉映。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的心事!我好象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的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
山中的夜多么静!我睡在窗下木塌上,抬头可以看见对面的高崖,崖上的树枝向天撑拿着,我好象沉到一个极深的古井底下。一切的山逢,一切的树木都在月光下寂寂的直立着,连虫鸟的翅膀都不听见有一声瑟缩。也界是在原始之前吗?还是在毁灭了以后呢?我凝神细听,不能入寐。隐约看见佛殿上一点长明灯的火光尚在跳跃,因想起古人两句诗:“龛灯下绝炉烟馥,坐久铜莲几度沉。”第二天,佛殿里的钟声把我从朦胧里唤醒,看天已大亮。树上有各种的鸟声在那儿争喧,世界又回复了它美丽的现实。我为贪峦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来到濯缨泉汲水漱齿。山中朝气的清新,教我难以形容。石壁上迎春树的枝条更觉闲洒。老和尚抱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处殿门上安插。今天是清明节,这插柳的风俗不知是什么来源?××君想是太爱无梁殿,一早又跑去参拜一番,这时也回来了,我呢,这古木苍岩已够教我心醉。
早饭时天上落着丝丝的小雨,他们说这是清明节应有的风雨。一会儿雨又停了,裳宽和尚来引我们去逛南山。出庙门一直走,又转向西就是上山的路。这条山路虽不算险峻,但可比北山难走。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脚步颇难于站稳。石罅里有许多兰叶似的草,和尚说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龙爪花,这时还没有开。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后再走,等走到山顶的时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开朗,山峦从这里倒退下去,重重叠叠象波涛又象莲花似的在我们脚下起伏。山影的慢慢淡下去,渐渐沉没,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云气中。云气的底下又看见一滩滩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这时候却分不清垄亩,只仿佛是一片湖泽展开在眼前。山顶上有一座废毁基,四面有短墙围护着,墙上嵌着一个石碑,字已模糊,××细细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认出来。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记》,末题:
“朝列大夫,前河南开封同知石玺,刘大德,万钧,植几千株树,已郁郁苍苍,惜无人知,故石玺作此记之。”
这篇《植木记》,文章雅隽,××已抄入他的小册子里。我们想若是从前石玺等所植的树留到现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葱茏回合”了。现在也有很多树,但决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我们都在断墙上,或石上靠着、立着、睡着、坐着。谈山中的风景,讨论古迹,也讲到人间的悲欢韵事。裳宽和尚在旁站着侧耳细听。
我说:“老和尚,你听我们讲这些话,要悟色即是空吧。”
过一会儿,不知道从那一方传来唱经的声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见了。这真有意思,寂静的空山里忽地来这么一声又庄严,又嘹亮,又凄郁的歌声,听的人心里生出无名的感触。走出来,看见裳宽趺坐在岩石上,对着岩下无边的空漠,虔心高唱。我们先不敢惊动他,等他把尾声收住的时候,才进前去问:“这是什么呢?”
“这是药师赞。”他慨叹似的说,“我常常唱它为自己也为别人消灾。象你们城里的人,都是前世积德,所以今世看不见象我们常常所看见的许多可怕的事。这山上有的是恶虫,毒蛇,山下有的是贫苦残疾的人。你们怎么晓得!”
我,这住在城里,却也看过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也不禁是暗暗惭愧了。
我们看见北边又有一个高峰,仍想鼓起勇气向前走。这条山路可更崎岖了,处处都是荆棘,脚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艰难的望上走,只有这位老和尚,走起来象飞一样的快。
我说:“老和尚,你能让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吗?这路我是没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说:“我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在九华山修行。我从妻子死后就到这山由来出家,我的女儿也就上九华山去了。”又说:“也许你们是我前生的亲属,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于,清明节这天又无意的相会到!”
这可怜的,朴质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将来成佛!
北山顶上巨石硙硙,罗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间,象是满山的绵羊。风很大,吹得人对面说话都听不真。东北一带全是高山,大丰山就紧依在后边。天晴的时候,西边可以看见太平府,南边可以看见金陵,现在都隐没在云雾里。
下了北山,又转到昨天走过的山腰,重拜一回无梁殿,回到庙里就预备下山去了。琅琊山还有不少的胜境与古迹,若下次有缘,再来探访。这篇文字已无可再写。只有一件事也许有人愿意知道,而且也想尝一尝的就是:滁州城内中心桥傅同兴酒馆所烧的孟公坝黑尾金鳞的大鲫鱼,其味鲜美无比。还有用让泉制出的甜米酒,色香俱佳,味亦醇厚。我们下山以后在此饱餐一顿。
到家已夜间十点,天上落下蒙蒙的小雨。裳宽老僧在我临走的时候捆地我车上三棵春鹃,我回来就立刻栽起来,现在枝头上都已发出嫩芽,明年这时当是盛开。××给它取名“裳宽菩提”。
这几天身子觉得十分疲倦,但回味这次游山的经过,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没有缺憾。
1936年4月
(选自《方令孺散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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