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女丈夫执旗招叛众 小英雄逃难遇救星
当下挚眷同归,省视忽都剌哈汗疾病,已觉危急万分,也速该不觉泪下。就是喜极生悲的影子。忽都剌哈汗执也速该手,凄然道:“我与你要永诀了!国事待你作主,你不要畏缩,也不要莽撞,方好哩!”也速该应允了,复将俘敌及产子情状,略略陈明,忽都剌哈汗也觉心慰。也速该暂行退出,忽都剌哈汗即于是夕死了。
丧葬已毕,也速该统辖各族,远近都惮他威武,不敢妨命。因此也速该逍遥自在,闲着时,尝左拥娇妻,右抱雏儿,享这人间幸福。诃额仑此时,想只有笑无哭了。陆续生下三男,一名合撤儿,一名合赤温,一名帖木格。后复生了一女,取名帖木仑。也速该自合撤儿生后,曾别纳一妇,生一男子,名别勒古台,因此也速该共有五儿。至帖木真九岁时,也速该引他出游,拟往诃额仑母家,拣一个好女郎,与帖木真订婚。行至扯克撤儿山及赤忽儿古山间,遇着弘吉剌族人德薛禅,《源流》作岱彻辰。两下攀谈,颇觉投契。也速该便将择妇的意思与他表明。德薛禅道:“我昨夜得了一梦,煞是奇异,莫非应在你的郎君!”语甚突兀。也速该问是何梦,德薛禅道:“我梦见一官人,两手擎着日月,飞至我手上立住。”愈语愈奇。也速该道:“这官人将日月擎来,料是畀汝,汝的后福不浅哩。”德薛禅道:“我的后福,要全仗你的郎君。”也速该惊异起来,德薛禅道:“你不要怪我说谎,我梦中所见的官人,状貌与郎君相似。如蒙不弃,我有爱女孛儿帖,愿为郎君妇。他日我家子孙,再生好女,更世世献与你皇帝家,怕不做后妃不成!”说得也速该笑容可掬,便欲至他家内,亲视彼女。
当由德薛禅引路,导入家中。德薛禅即命爱女出见,娇小年华,已饶丰韵。也速该大喜,即问她年龄,比帖木真只大一岁。当命留下从马,作为聘礼。叙帖木真聘妇事,笔法又是一变。
便欲率子告辞,德薛禅苦苦留住,宿了一宵。
翌日,也速该启行,欲挈他爱女同去。德薛禅道:“我只有一二子女,现时不忍分离,闻亲家多福多男,何不将郎君暂留这里,伴我寂寥?亲家若不忍别子,我亦何忍别女哩!”也速该被他一激,便道:“我儿留在你家,亦属何妨!只年轻胆小,事事须要照管哩。”德薛禅道:“你的儿,我的女婿,还要什么客气!”
也速该留下帖木真,上马即行。回到扯克撤山附近,见有塔塔儿部人,设帐陈筵,颇觉丰盛。正在瞧着,已有塔塔儿人遮住马头,邀他入席。也速该生性粗豪,且因途中饥渴,遂不管什么好歹,竟下马入宴,酒酣起谢,跨马而去。途次觉隐隐腹痛,还道是偶感风寒,谁知到了帐中,腹中更搅痛的了不得。一连三日,医药无效。可为贪食者戒。不觉猛悟道:“我中毒了!”至此才知中毒,可谓有勇无智。忙叫族人蒙力克进内,与他说道:“你父察剌哈老人,很是忠诚,你也当似父一般。我儿子帖木真,在弘吉剌家做了女婿,我送子回来,途中被塔塔儿人毒害。你去领回我儿,快去!快快去!”
蒙力克三脚两步的去召帖木真,至帖木真回来,可怜也速该已早登鬼箓,只剩遗骸!史称帖木真十三岁遭父丧,此本《秘史》叙述。当下号啕大哭。他母亲诃额仑,本哭个不休,又要哭了,毕竟红颜命薄。至此转来劝住帖木真。殓葬后,嫠妇孤儿,空帏相吊,好不伤心!各族人且欺她孤寡,多半不去理会;只有蒙力克父子,仍遵也速该遗言,留心照拂。诃额仑以下,很是感激。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是时俺巴该派下,族类蕃滋,自成部落,叫作泰赤乌部。《元史》作泰楚特,《秘史》泰亦赤兀惕姓氏。也速该在时,尚服管辖,祭祀一切,彼此皆跻堂称觥,不分畛域。也速该殁后一年,适遇春祭,诃额仑去得落后,就被他屏斥回来,连胙肉亦不给与。诃额仑愤着道:“也速该原是死了,我的儿子怕不长大么?为甚把胙肉一份子也不给我?”这语传到泰赤乌部,俺巴该尚有两个妻妾,竟向着部众道:“诃额仑太不成人!我等祭祀,难道定要请她!自今以后,我族休要睬她母子,看她母子怎生对待!”活肖妇女口吻。嗣是与诃额仑母子绝对不和,并且笼络也速该族人,叫他弃此就彼。各族统趋附泰赤乌部,也速该部下,也未免受他羁縻。
时有哈不勒汗少子脱朵延,《元史》作托乡呼尔察。系帖木真叔祖行,向为也速该所信任,至此亦叛归泰赤乌部。帖木真苦留不从,察剌哈老人,亦竭力挽留。脱朵延道:“水已乾了,石已碎了,我留此做甚?”察剌哈尚揽袪苦劝,恼动了脱朵延,竟取了一柄长枪,向察剌哈乱戳。察剌哈急忙避开,背上已中了一枪,负痛归家。脱朵延率众自去。
帖木真闻察剌哈受伤,忙至彼家探视。察剌哈忍着痛,对帖木真道:“你父去世未久,各亲族多半叛离。我劝脱朵延休去,被他枪伤。我死不足惜,奈你母子孤栖,如何过得下去!”
说着,不禁垂泪。伤心语,我亦不忍闻。
帖木真大哭而出,禀告母亲诃额仑。诃额仑竖起柳眉,睁开凤目,勃然道:“彼等欺我太甚!我老娘虽是妇女,难道真一些儿没用么!”便携着帖木真,出召族众,尚有数十人,勉以忠义,令他追还叛人。
诃额仑亲自上马,手持旄纛一大杆,在后压队,并叫从人携了长枪,准备厮杀。说时迟那时快,脱朵延带去的族众,已被诃额仑追着。诃额仑大呼道:“叛众听者!”其声喤喤。脱朵延等闻声转来,见诃额仑面带杀气,妩媚中现出英武形状,想是从也速该处学来。不由得惊愕起来,诃额仑遥指脱朵延道:“你是我家的尊长,为什么舍我他去?我先夫也速该不曾薄待你,我母子且要仗你扶持!别人可去,你也这般,如何对我先人于地下!”脱朵延无言可答,只管拨马自走,那族众也思随往。诃额仑愈加性起,叫从人递过了枪,自己加鞭驰上,冲入叛众队间,横着枪杆,将叛众拦住一半,好一个姽嫿将军,所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者是也,妇女且然,况乎男子汉。喝声道:“休走!老娘来与你拚命!”那叛众不曾见诃额仑有此胆力,还道她藏着不用,此次方出来显技,几吓得面面相觑。诃额仑见他有些疑惧,又略霁怒颜道:“倘你等叔伯子弟们尚有忠心,不愿向我还手,我深是感念你们!你休与脱朵延同一般见识,须知瓦片尚有翻身日子,你不记念先夫也速该情谊,也须怜我母子数人,效力数年,待我儿郎们有日长成,或者也与先夫一般武艺,知恩必报,衔仇必复。你叔伯子弟们,试一细想,来去任便!”说罢,令帖木真下马,跪在地上,向众哭拜。临之以威,动之以情,不怕叛众不入彀中。叛众睹这情状,不由得心软神移,也答拜道:
“愿效死力!”于是前行的已经过去,后行的统同随回。
到家后,闻察哈剌老人已死,母子统去吊丧,大哭一场。族众见她推诚置腹,方渐渐有些归心诃额仑。怎奈泰赤乌部聚众日多,仇视诃额仑母子,亦日益加甚。诃额仑恐遭毒手,每教她五子协力同心,缓缓儿的复仇雪恨。她尝操作蒙语道:“除影儿外无伴党,除尾子外无鞭子。”两语意义,是譬如影不离形,尾不离身,要她五子不可拆开。因此帖木真兄弟,时常忆着,很是和睦,同居数年,内外无事。
一日,兄弟妹六人,同往山中游猎,不料遇着泰赤乌部的伴当,如黄鹰捕雀一般,来拿帖木真。别勒古台望见了,连忙将弟妹藏在壑内,自与两兄弯弓射斗。泰赤乌人欺他年幼,哪里放在心上,不防弦声一响,为首的被他射倒,余众望将过去,这放箭的不是别人,就是别勒古台。写别勒古台智勇,为后文立功张本。众人都向他摇手,大声叫着:“我不来掳你,只将你哥哥帖木真来!”帖木真闻他指名追索,不禁心慌,忙上马窜去。
泰赤乌人舍了别勒古台等,只望帖木真后追。帖木真逃至帖儿古捏山,钻入丛林,泰赤乌人不敢进蹑,只是四围守着。帖木真一住三日,只寻些果实充饥。当下耐不住饥渴,牵马出来,忽听得扑塌一声,马鞍坠地。帖木真自叹道:“这是天父止我,叫我不要前行!”可见蒙人迷信宗教。复回去住了三日。又想出来,行了数步,蓦见一大石挡住去路,又踌躇莫决道:“莫非老天还叫我休出么?”又回去住了三日。实饥渴得了不得,遂硬着心肠道:“去也死,留也死,不如出去!”遂牵马径出,将堵住的大石,用力拨开,徐步下山。猛听得一声胡哨,顿时手忙脚乱,连人带马跌入陷坑,两边垂下铙钩,把他人马扎起,待帖木真张目旁顾,已是身子被缚,左右都是泰赤乌人。一险。捕一孩童如搏虎一般,并非泰赤乌人没用,实为帖木真隐留声价。
帖木真叹了口气,束手待毙。可巧时当首夏,泰赤乌部依着故例,在斡难河畔筵宴,无暇把帖木真处死,只将他枷住营中,令一弱卒守着。帖木真默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两手捧着了枷,突至弱卒身前,将枷撞去。弱卒不及预防,被他打倒,就脱身逃走。绝处逢生。一口气奔了数里,身子疲乏不堪,便在树林内小坐。嗣怕泰赤乌人追至,想了一计,躲在河水内溜道中,只把面目露出,暂且休息。正倦寐间,忽有人叫道:“帖木真,你为何蹲在水内?”帖木真觉着,把双眼一擦,启目视之,乃是一个泰赤乌部家人,名叫锁儿罕失剌,不由得失声道:“呵哟!”二险。还是锁儿罕失剌道:“你不要慌!你出来便是。”帖木真方才动身,拖泥带水的走至岸上。锁儿罕失剌愀然道:“看你这童儿,煞是可怜,我不忍将你加害。你快去!自寻你母亲兄弟,若见着别人,休说与我相见!”言讫自去。
帖木真暗想:自己已困惫异常,不能急奔,倘或再遇泰赤乌人,恐没有第二个锁儿罕,不如静悄悄的跟着了他,到他家里,求他设法救我。主见已定,便蹑迹前行。锁儿罕才入家门,帖木真也已赶到。锁儿罕见了帖木真,大惊道:“你为何不听我言,无故到此?”帖木真垂泪道:“我肚已饿极了,口已渴极了,马儿又没有了,哪里还能远行!只求你老人家救我!”
锁儿罕尚在迟疑,室内走出了两个少年,便问道:“这就是帖木真么?雀被鹯逐,树儿草儿,尚能把它藏匿,难道我等父子,反不如草木!阿爹须救他为是。”锁儿罕点着了头,忙唤帖木真入内,给他马奶麦饵等物。帖木真饱餐一顿,竭诚拜谢。问了两少年名字,长的名沈白,次的名赤老温。《源流》作齐拉滚,即后文四杰之一。帖木真道:“我若有得志的日子,定当报答老丈鸿恩,及两位哥哥的大德。”志不在小,的是奇童。
言未已,忽又有一少女来前,由锁儿罕命她相见。帖木真见她娇小可人,颇生爱慕。只听锁儿罕道:“这是我的小女儿,叫作合答安,你在此恐人察觉,不如暂匿在羊毛车中,叫我小女看着。如有饥渴事情,可与我女说明。”又转向女子道:“他如要饮食,你可取来给他。”女子遵嘱,导帖木真至羊毛车旁,开了车门,先搬出无数羊毛,方令帖木真入匿,再将羊毛搬入,把他掩住。这时天气方暑,帖木真连声呼热。女子恰娇声嘱道:“休叫,休叫!你要保全性命,还须忍耐方好!”
帖木真闻言,才不敢出声。
到了夜间,女子取进饮食,将羊毛拨开,俾他充腹,那时彼此问答,很觉投机。帖木真忽叹道:“可惜!可惜!”女子道:“你说甚么?”帖木真道:“可惜我聘过了妻!”言下有垂涎意,暗为后文伏线。那女子听了,垂着脸道:“你不要乱想!今夜想无人来此,便可卧在羊毛上面,我与你车门开着,小觉凉快。”帖木真应着,看那女子徐步而去;辗转凝思,几难成寐,未曾脱脸,遂思少艾,可见胡儿好色。后勉抑情肠,方蒙眬睡去。约莫睡了三四个时辰,猛听(又鸟)声报晓,未免吃了一惊,静候了好一刻,忽见那女子踉跄奔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有人来捉你了!快快将羊毛掩住!”三险。小子述此,曾有一诗咏帖木真云:
不经患难不成才,劳饿始邀大任来;
试忆羊毛车上苦,少年蹉跌莫心灰。
未知帖木真果被捉住否,且至下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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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回为寡妇孤儿合传,见得孤寡之伦,易受人欺,可为世态炎凉,作一榜样。惟寡妇孤儿之卒被人欺者,虽由人情之叵测,亦缘一己之庸愚。试看诃额仑之临危思奋,居然截住逃亡;帖木真之情急智生,到底得离险难。人贵自立,如寻常儿女之哭泣穷途,自经沟渎而莫之知者,果何补耶!读此应为之一叹,复为之一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