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退之祈雪上南坛 龙王躬身听号令
黄芽白雪不难寻,达者须凭德行深。
四象五行全藉土,三元八卦岂离壬。
炼成灵质人难识,消尽阴魔鬼不侵。
欲向人间留秘诀,未逢一个是知音。
不说湘子出门去了,且表唐宪宗皇帝登极以来,田禾丰熟,万民安堵。
不料这二年旱魃为灾,雨雪不下,井底无水,树梢生烟,百姓俱不聊生。
乃传旨谕诸大臣道:“朕即位四年,禾生两穗,麦秀双岐。二年以来,朕躬不德,上天示警,以致树木焦枯,井泉干涸,野无青草,户绝炊烟。尔文武百官,谁人肯领我旨,去南坛祈求雨雪?若在半月之内,祈得雨雪下来,官上加官,职上加职;若求不下来,是天绝朕命,情愿搭起柴棚,身自焚死,以谢下民,以答天谴。”退之道:“臣韩愈愿领旨到南坛祈雪。若祈不雪来,臣甘自焚,以谢陛下。”林学士道:“臣林圭愿领旨监坛。若韩愈祈不雪来,臣甘同焚,以报陛下。”宪宗见说,龙颜大喜:“二卿用心前去,以副朕怀。”
退之与林圭两个出得朝门,便叫张千吩咐长安县整备五方旗帜,点拨执事人员,俱在南坛伺候;一应官民人户,各各焚香点烛,向空祈祷。张千吩咐已毕。
那湘子在云端内听见这个言语,便道:“原来叔父与岳父要往南坛祈求雨雪。这般天气,如何得有雪下来,我明日就到那里去度他一番,再作计较。”又道凡夫肉眼不识神仙妙用,即便改变形容,脱换衣服,把花篮悬在手腕上,渔鼓简子拿在手中,一路里唱着道情到南坛去。远远望见五凤楼前彩旗高挂,香案端严;户户门前供奉龙王牌位,小缸满贮清水,四围插下柳枝、树叶、香花;灯烛摆列停当。街坊上老的、小的都在那里仰天而告。湘子便走近前,假意的高叫道:“列位贤良,贫道稽首。你众人摆着香案,莫不是迎接我大罗仙么?”众人抬头,看见湘子面黄肌瘦,丑陋不堪,便道:“小道童,快休说这般大话!你也晓得一句非言折尽平生之福么?如今天气亢旱,民不得生,皇上差韩老爷、林老爷上坛祈求雨雪,故此摆列香案,祷告天地。”用手一指,道:“兀的不是韩老爷来也!”湘子闪在一边看时,那退之朝衣象简,端端肃肃坐在马上,前面头踏一对对呵喝而来,十分齐整。那林学士也是朝衣象简,恭恭敬敬,迤逦随后。湘子看了一会,乃走上酒楼,沽一壶美酒,自斟自饮,自唱自歌。他唱的是一阕《雁儿落》:
看青山绿水沉,见松柏常依旧。石崇万贯财,彭祖千年寿;究竟来归何有!我每日常安乐,朝朝得自由,快活无愁,万事皆成就。舒展那自由,饮数杯长生不老酒。
湘子饮酒中间笑道:“叔父,叔父,你是个凡人,如何祈得雪来?却不枉费朝廷钱粮,百姓辛苦。我且过几日去代他祈一天雪,显出手段与他看,才好度他。”
果然这韩退之同林学士在南坛上虔诚祈祷,昼夜加修,荏苒已过十有二日,不要说雪,就是云,天上也没有一点半片。退之忧闷倍增,林圭焦烦愈甚。没法处置,只得张挂榜文,通行晓谕。那榜如何写的?但见:
刑部尚书韩翰林学士林为祈祷事:照得天时亢旱,泉水焦枯;土著居民,旅游商贾,俱各逃生,不安故业。见今祈祷,无法感通。为此榜示:不论仕宦军民、行商坐贾、云游僧道、居士山人,真有德行法术,会祈雨雪者,当率文武百官,礼请登坛。如果应验,奏闻给赏。
右榜谕众知悉榜文张挂方完,东门外有一个老儿,姓王名福,立在榜边,看得明白,转身回去。恰好湘子抱着渔鼓,歌唱而来。简板上写着“出卖瑞雪”。这王福走得眼花乌暗,抬头看见湘子的简板,便扯住湘子道:“师父,你有雪卖?卖些与我。”湘子道:“你真要买?兑下银钱,我便叫他飞下来卖与你。”王福道:“你这道人,想是疯颠了。这般大旱,皇帝命百官在南坛祈涛了十多日,还不能够一点雪来,你敢说叫他飞下来卖与我,岂不是疯颠的说话!”湘子道:“我倒不疯,风云雪月都在我两袖中。只怕那官儿祈不下雪,唐皇发怒不相容。”王福道:“既有如此手段,便到南坛祈一天大雪。待韩老爷奏准,朝廷敕封你做个国师,起造一所道院与你居住,岂不是一场富贵。”湘子道:“我不要封做国师,起造道院,只要韩老爷千万两黄金,一百斜明珠,便替他祈一天大雪。”王福道:“师父,瓶儿罐儿也是有耳朵的,那韩老爷一清如水,那里得有这许多金珠送你!”湘子道:“他既然清廉没有钱,我便做个舍手传名的事,只要他率领百官,一步一拜,请我登坛,包得扬手是风,合手是雪。”王福道:“韩老爷奉皇上圣旨,为万姓痌瘝(音洞观),便一步一拜,他也是肯的。只怕师父没有这般手段。”湘子道:“手段倒有,只是没人去对韩老爷说,叫他一步一拜来请我。”王福道:“师父,你是那里来的?姓恁名谁?说得明白,我好去报与韩老爷知道。”湘子道:“我是终南山来的,唤做卓韦道人。”王福道:“终南山离我京师有多少路程?”湘子道:“十万里多些儿路程。”王福道:“师父一路里抄化将来,也走了几个月日?”湘子道:“我早来早到,晚来晚到,那消几个月日。”王福道:“我只听得人说,世上有乘云驾雾的仙人,眼睛实不曾见。师父这般小小年纪,难道会得驾云?”湘子道:“我云不会驾,只是足下生云。”王福道:“师父休要取笑,我老人家吃盐比你吃酱还多,你怎么把那没巴臂的话来哄我?”湘子道:“我从小儿老实,再不会说一句谎的。”王福便乃吩咐街坊上众人道:“列位上下,仔细看着这位师父,安排些好酒好食款住他,不要放他走了。待老拙跑去报与韩老爷知道,便来请他。”街坊人众道:“老尊长请自便,只要走快些,不要逢人说话、着处生根才好。”王福吩咐已罢,拽开脚就跑,一径跑到南坛门处。正是:
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王福跑得面红气喘,立脚不牢,一堆儿蹲在地上。那南坛外把门的职官,见王福这般模佯,便拦住他问道:“老头儿,急急忙忙跑到这里,要见那一位老爷,告恁么状?这两日各位老爷斋戒,一应词讼都不准理。你空跑这一个甪直了。”王福喘吁吁的答应道:“我也不告状,我也没有词。只因朝廷洪福齐天,文武百官造化,这方黎庶灾星该退,感动得上天降下终南山一位道童,头挽双丫髻,身穿粗布衣,手持渔鼓,简板上写着『卖雪』,年纪不上二三十岁,他说上坛之时,扬手是风,合手是雪。小老儿不敢隐藏,特特跑来禀过众位老爷,快去请他来做法师。”把门官问道:“你老头儿叫做恁么名字?”王福道:“小老儿叫名王福。”把门官便领了王福,直到厅阶下面,跪着禀道:“上老爷,方才张挂榜文,这老儿来说长安街市上有一个道童,简板上写着『出卖风云雨雪』,老儿问他果有手段没有,那道童说:『请我上坛,包得就有雪下』,故此这老儿来见老爷。”退之听说,十分欢喜,便问王福道:“道童如今在那里?”王福上前应道:“是小老儿留在家中。”退之就叫锦衣卫官同一员旗牌官去请湘子。
他两个同王福出了南坛,来到东门外,看见有百十余人围定着湘子。他两个分开众人,打一看时,吃了一吓,扯扯王福道:“南坛中见有许多法官,一个神充气壮、道行高强的还没有手段法术祈得雪来,这般一个道童,性命也活不久长的,那里有恁么手段!你保举他?”湘子听见锦衣官的说话,便呵呵笑道:“官长休得小觑人,那坛中枉有许多法官,把与小道做徒孙也用他不着。”锦衣官转口道:“众位老爷着我二人来请先生上坛祈雪,救济万民,望先生早行动些,以免悬望。”湘子道:“既来请我,我岂不去?官长请先行,我随后便至。”锦衣官道:“这是脱身之计了。”开口未完,湘子化阵清风就不见了。锦衣官惊得面如土色,一把扭住王福道:“老官人,不是我得罪,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今日这场祸事,你自去见韩老爷分说,我们不替你担这干系。”王福合口不来,只得跟他两个同走。一路上,如牵羊入市,一步不要一步,扯扯拽拽,才到南坛。
不想湘子先坐在大门上。锦衣官看见湘子坐在那里,便指与王福道:“那坐的不是道童?真好古怪。”王福把手揩一揩眼睛,近前一步道:“师父从那里先走了来?把老拙魂灵都吓得不在身上。”湘子道:“老官人不必耽忧。我出家人走动如风,那里比得你们摇摆。我说一是一,决无虚言。官长放这老官人先回去罢。”锦衣官依言,便放了王福的手。那王福如脱网的鱼、高笼的鸟,不顾着脚步高低,性命死活,一径跑了回去,不在话下。
湘子问锦衣官道:“官长,这三座门为何一高二低,侧首又开这扇小门?”旗牌官道:“中间那座高的是龙凤门,皇帝御驾来才从此门进去,一年只开得一次;两边低的是文武百官走的甲门。”湘子道:“官长,我今日从那一门进去?”旗牌官道:“师父,三座门都不是你走的。我领你从侧首小门里进去。”湘子道:“我出家人左肩青龙,右肩白虎,前有朱雀,后有玄武,岂可从小门里走动?你开中门,我才进去。”锦衣官大惊失色,道:“礼部尚书专管辖天下僧道的也走不得中门,你不过是一个方士道童,谁敢开中门放你进去?”湘子道:“僧道也有贵贱,岂可繁华一例看?若不开中门,我便走了回去,那个敢阻挡得我住!”锦衣官暗道:“手段不知若何,且是要四司六局,待他祈不得雪来,然后去奈何他,不怕他走上天去。”当下吩咐旗牌官道:“你们仔细看着他!我进去禀过老爷又处。”那锦衣官到里面禀道:“终南山道童已请在门外,只是胆大得紧,小官不敢说。”退之道:“他怎么样胆大?说来我听。”锦衣官道:“他到得门首,便立住了脚,问:『这三座门为何中间高,两边低,旁边又开这扇小门儿?』小官说:『中间是上位爷爷行走的,故此高;两边是文武东西各位老爷出入的,故此比中间略略低些;这扇小门乃是杂色人往来的。如今师父要从小门里进去,见各位老爷。』那道童说:『开了中门,我才进去上坛。』若不开中门,他决不进来。叫老爷另请别人祈雪。小官不敢擅便,但凭列位老爷上裁。”退之听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喝叫左右:“去拿那道童进来!着实打他四十大棍,追他度牒,解还原籍去。”林学士拱手说道:“韩大人不必发恼。那道童敢出大言,必有大用,如今正是要紧用人时节,何必琐琐与他计较?俗语说得好:『杀私牛,卖私酒,不犯出来是高手。』学生与亲家奉着圣旨,为着万民,今日私开禁门,请他进来祈得一天好雪,就是皇上见罪,也自甘心,况且文武官员都在这里看见的,又不瞒了那一个,谁人敢在上位面前道个不字?但若皇上知道见罪,都是学生承当。”退之依了林学士言语,叫张千:“去揭下封皮,开了中门,放那道童进来。”
张千走到门外,去请湘子。看见湘子十分丑陋,不像一个神仙,便道:“先生,一来今日用人之际,二来你的造化到了,众老爷特特开了中门,等你爬进去。”湘子道:“我又不是乌龟,怎么说爬进去?”张千道:“先生年纪小,身材短,这中门门坎高得紧,怕先生跨不过去,故此说个『爬』字,休要见罪。”湘子道:“长官,贫道住在山中,多见树木,少见人烟,那得福分在禁门内出入!烦长官去请众位老爷出来,接我一接。”张千道:“出家人吃一巴二,肯开中门许你出入,已是过分了;又思量要各位老爷出来迎接,岂不是自讨死吃!”湘子笑道:“你老爷来求我,不是我来求见,若迎接我进门祈下雪来,也是你老爷的造化,怎么说我自寻死路?”张千只得又到厅前,禀退之道:“那道童无福走大门,要众位老爷去接引他进来。”退之又大怒道:“恁么野道童敢装出这许多模样,快把铁链去锁押他来见我!”林学士道:“韩亲家不消动气。禁门且开了让他走,我和你接他一接,也不过是为国为民,那里便打落了我们纱帽翼翅?岂不知汉时韩信不过是胯上辱夫,高祖筑坛拜他为将,然后逼得项羽乌江自刎,田横海岛身亡,成就了汉朝三百余年基业。那道童虽比不得韩信,我们也须学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礼贤如渴的意思才妙。今日便屈抑这一遭儿,有何妨害?”退之听言,只得与林学士同走出坛门外头,去迎接湘子。两边厢排列着百十员文武官僚,丹墀内齐站着千余辈法师僧道。旗牌官跑上前,叫湘子道:“师父好造化,韩老爷出来接你。你快快起身接上前去。”湘子全然不理,直待退之与众官走近面前,他才起身说道:“列位大人,贫道稽首。”林学士并众官各还他一礼。退之只做不见,不还他礼。湘子指着丹墀下问道:“这许多僧道在此何干?”林学土道:“这都是祈雪的法官,先生休轻觑他们。”湘子鼓掌笑道:“这群人睡卧也不知颠倒,饮食也不知饥饱,怎么也来祈雪?”林学士道:“因这伙人祈不下雪来,故此启请先生上坛。”湘子道:“大人几时要雪?”林学士道:“圣上限在半月之内要雪,学生们祈祷也是十三日了,只在明日下雪便好。”退之道:“玄门有二十四样祈祷,你是那一门法术?”湘子道:“贫道是五雷天心正法。”退之道:“要备办那几行物件?”湘子道:“大人,贫道只用新桌子十张,黄旗十把,执旗童子十人,瓦瓮十个,芦席十条,摆列坛前听用;再用猪头一个、酒一坛,馒头十个,待贫道登坛取用。”退之道:“一坛神将,怎么用一个猪头祭他?”湘子道:“大人休管,祭得祭不得,只要雪下便罢。”退之道:“若求得雪来,我奏准朝廷,另排筵宴,重封官职,决不慢你。”湘子道:“贫道久住山林,只吃惯黄齑淡饭,吃不得御宴糟食;只晓得擎拳扪讯,不晓得谄媚足恭。”退之怒而又笑道:“这道童只说些伤时言语。”便留湘子在坛内斋房歇息。
到得次日,诸色物件俱已齐备。果然退之与林学士率领百官,礼请登坛。湘子吩咐:“把桌子按五方摆下,每方两张,桌子迭做高的,上面放一只瓦瓮,下面也放一只瓦瓮,瓮中满贮清水,把芦席盖在上头。”两个道童,各按方色执定旗号,立在桌子旁边,听候湘子行持法事。那湘子行行然走上坛去,把两袖卷起,将酒满饮一怀,又将猪头、大馒头扯碎了,虎食狼吞吃一个罄尽。众官僚及僧道法官人等只说湘子自家吃了,谁知他暗里赏了天将。
湘子开口道:“贫道酒醉食饱了,要新席子一条、枕头一个、大被一牀,待贫道稳睡一觉起来,与大人祈雪。”退之道:“列位大人请看,这道童只有骗酒食的手段,那里会得求雪!”林学士道:“亲家且不要忙,只问他几时有雪就是。”退之便问道:“先生睡了,几时得有雪下来?”湘子道:“巳时起风,午时有雪,直下三尺三寸才住。”退之道:“既然如此,请先生隐睡。”大家暗笑不止。
那知湘子不是要睡,乃是睡功祈祷。睡在席上,鼾声如雷,汗出如雨,阳神直到南天门外。把门天将问道:“韩神仙,你去度冲和子,度到那里了?”湘子道:“早哩,早哩,还不曾有影哩。”天将道:“你此来有何事故?”湘子道:“有件紧急公文,要见玉帝哩。”天将乃引湘子直上龙霄宝殿,朝参玉帝。湘子把退之南坛祈雪的事备奏一遍。玉帝忙传旨意,宣四海龙王、雨师、风伯都随着湘子,要扬手是风,合手是雪,不得违误。湘子便领了众神,同到南坛听候指使,不在话下。
且说退之一行官宰并许多法师,只等巳时起风,午时下雪。看看日已傍午,湘子犹然鼾睡,不见风起,大家叮叮咚咚,吩吩叨叨,都在那里说笑。
那些法官道:“我们自幼学习五雷天心正法,还求不得一点雪来。他这模佯,又不见书符念咒,红皎皎这轮日头,须得寻一个大鹏金翅鸟来遮住了他,不然纵是神仙,也不能够午时下雪!”说笑中间,忽然湘子醒来,立在坛上,叫退之道:“韩大人可同众人退在廊下向西北方跪着,等候东海龙王送雪来。”退之道:“从古以来,彤云布,朔风旋,方才像下雪的光景,这般日色皎洁,玉宇清明,风也没有一阵,如何能够有雪?”湘子道:“大人你说没风,要风打恁么紧!”便在西首童子手中拽一把旗来,向西北角一招,叫道:“西海龙王敖英,怎的不起风?”叫声未罢,以见半空中彤云霭霭,一气飕飕,东南云长,树枝剪剪摇头,西北雾生,尘土纷纷扑面。那西海龙王敖英躬身喏道:“韩神仙,这不是风?”刮喇喇一阵卷将过来,真好大风。排律为证:
刮刮走埃尘,飕飕过树林。海翻银浪阔,山滚石头沉。
骏马嘶长道,兰房坠绣针。飞鸢落双翮,池水逆游鳞。
黄叶蟠空舞,青山扫见根。泥神吹倚壁,金殿响悬铃。
行路难回首,疏帘挂不成。这般风作雪,那怕不缤纷。
又诗云:
一阵西风万叶飘,园林树木折枝腰。
上方刮倒娑婆树,下方吹倒赵州桥。
风过处,湘子问道:“列位大人,这风是那里来的?”退之道:“圣上的洪福,天地的灵感,众人的造化,方才有这阵风。”湘子笑道:“早是未曾下雪,就把我的功劳先涂抹了。”林学士道:“日将过午,有风无雪,如之奈何!”湘子又在东首童子手中拽一把青旗,向东南角上招飐,叫道:“东海龙王敖闰,怎的不送雪来?”只见那青旗展处,白茫茫,蝴蝶群飞,扑簌簌,鹅毛乱洒。东海龙王近前喏道:“韩神仙,这不是雪?”果然好一场大雪。有赋为证:
柳絮漫漫,梨花片片。四下里乱扇鹅翎,一地里碎剪冰纨。投林鸟迷离,满目瑶瑶;出洞蛟错认,五湖窄浅。玉碾就,白玉楼台,银妆成银丝亭阁。压得梅花不放,稍埋了多少无名草。妆狮子,势雄豪,迭弥勒,开口笑,果然是,日月无光冷气生,撒开铅汞盖红尘。寒江冻合渔舟道,掩上柴扉撇却春。
诗云:
片片舞悠悠,空中落未休。
马嘶轻粉地,车碾白泥沟。
公子高楼赏,经商旅邸忧。
光摇银海日,冻合使人愁。
那雪下够有半日,就像下几日的一般,堆山积海,塞井填河。众人见了,无不欢天喜地,顶戴湘子。湘子道:“雪有三尺三寸,尽够用了。”林学士便叫张千取尺来量一量,看有多少。张千笑对湘子道:“师父,量得少了,你须没了功劳。”果然张千拿一条尺来,望高处插下去,分毫也不多;望低处插下去,巧巧的分毫也不少。都是三尺三寸。众官道:“这雪是那个祈来的?”退之道:“是皇上德荫,众姓虔心,感得上苍降这大雪。”湘子道:“这雪是贫道呼唤龙王送来的,怎的不带挈贫道说一声?”退之道:“龙王在那里?眼前就掉这般大谎!”湘子道:“龙王现在空中,大人不信,我唤他现出真身,与众位一看,只怕惊了列位大人。”退之道:“有恁么惊!若龙王不现出身子来,我把你送上柴棚,活活烧死你,以杜左道妖术,惑世诬民!”湘子便把黄旗望空中一招,喝道:“四海龙王,速现真身,毋得迟误!”喝声未绝,只见半空中四个龙王齐斩斩盘旋飞舞,两旁虾精鳖将蟹师鱼侯不计其数。城内城外的百姓,老老小小,没一个不看见,惊得乱窜,吶起喊来。把这文武百官吓得痴呆蒙懂,脚也移不动一步。湘子笑道:“韩大人,这是龙王不是?”林学土道:“龙王这般模样,倘或作起风波,岂不害了百姓?先生是上界大仙,怎与凡人斗气,快请龙王退去罢!”湘子依言,又把黄旗一摇,喝声道:“去!”只见一天光皎洁,万里静风烟。退之自觉惭愧,便叫张千取十匹大布送与湘子。湘子道:“贫道用他不着,请大人留下凑赏守边将士。”退之道:“拿去做件衣服遮身,煞强如吊着羊皮树叶。”湘子道:“贫道衣破人不破,讥时吃饭饱时做,少柴无米不忧煎,宽袍大袖倒难过。”退之道:“你既不要布,待我奏闻朝廷,重加旌赏。”湘子道:“我也不图施赏,只要大人弃官,跟我修行学道,心愿足矣。”退之大怒,叫人拿他来打。湘子道:“不消打贫道。大人不肯修行也罢,只怕他日大人遇着的雪比今日还大哩!须牢记取,后日是大人寿辰,贫道当来相贺,万勿见拒。”退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做生辰,你也免劳下顾。”湘子拍手呵呵,踏着大雪而去,不在话下。正是:
今朝祈下漫天雪,显得君臣福寿齐。
毕竟不知湘子去庆生日否,且听下回分解。